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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裡的罌粟花】(5.2-6.1)【作者:銀鉤鐵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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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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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銀鉤鐵畫
字数:128573



              第五章:(2)

  坐在计程车上,我总觉得昨天晚上的事情,依然是有点怪异。

  比如,按照叶莹说的,陈月芳是在我管叶莹称作「女朋友」之后,放心地把
我交给了叶莹——陈月芳虽然是个村妇出身,但我很清楚她的心细得很,她怎么
可能放心地把我交给一个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满嘴脏话的女孩?而且,
如果我昨天喝醉以后真得说了关于「女朋友」的事情,那我对于夏雪平的心思,
不就完完整整地跟陈月芳和叶莹说出来了么?

  再比如,既然我昨天晚上从头到尾都是在跟叶莹发生的关系,那么为什么我
的脑海里会出现陈月芳的内衣内裤的颜色呢?

  而那句「秋岩,你别这样」,又是谁说的呢?

  那肌肤触感,又是那样的真实……因为一时慌张,我忽略了叶莹的肤质——
当然,我从很久以前开始就比较排斥去碰那些满嘴脏话的妞儿的;此刻想想,还
真不如刚才厚着脸皮再摸她一把,一探究竟。

  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安……

  但与此同时,内心里更多的是侥幸——迷迷糊糊之中嫖了一个妓女,也总好
过,把自己脑子里「记住」的这些关于强奸自己后妈的这些东西,给弄成了真的
……

  十几分钟后,我回到了市局大楼门口。

  哑巴莫阳正焦急的站在那里等着我。遇到要紧事,居然安排一个哑巴来接我,
风纪处的人也真想得出来。

  等我下了车,再仔细一看,我才发现莫阳的头发好像是被人扯乱了,他的身
上似乎还被人泼了多半杯咖啡,平常安静整洁的衬衫上正当胸处,浸染了一大片
土褐色的污渍;而最关键的是,他脸颊貌似被人挠了一下、额头上还有一个大黑
鞋印——打人不打脸啊,若不是犯罪份子,谁能这么不讲究?因而我的第一反应
是,搞不好在我不在局里的这小半天时间里风纪处遇到什么罪犯了——虽然抓捕
市一中两个人渣这一票干得漂亮,但我多多少少还是有点不放心。

  还没等我开口,莫阳就对我开始焦急地比比划划、干张着嘴,喉咙里还发出
着「哦——嗷——」的叫声。

  可就算他再比划也没有用,我不懂哑语,因此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跟我说什
么。

  「……先别磨叽了,阳哥,带我上楼。」我果断地对莫阳说道。

  说完话,我下意识地把莫阳往三楼领,心说可别是办公室里出了什么事;结
果等我俩刚到了二楼,我正要再往楼上走,却被莫阳薅着皮夹克的袖子,往二楼
的走廊拽了过去——他力气大起来还真是惊人,我差点就被他摔个狗啃泥……我
刚想问他去哪,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就发现我已经被他拽到了重案一组的办公室
门口。

  ——此时此刻,整个地球上我最不想来的地方就是这了。夏雪平家排第二。

  重案一组办公室里,此刻又少有地拥挤了起来。上次这样,还是在桂霜晴他
们来对桴鼓鸣网站引导的、针对夏雪平的抗议集会进行所谓的「调查」的时候。

  我进屋一看,办公室里除了重案一组的同事们都在以外,我的风纪处的下属
们居然也都在,其中重案一组的所有男警员和少数几个女警员,再加上风纪处的
所有人,跟下国际象棋似的,一拨人双手背后站在了窗子旁边,另一拨人站在了
靠着门这边的墙面,全是手背后站着。不同的,是他们的部门,相同的,是他们
的脸上都挂着彩,身上的西装或是警服也都被扯得乱七八糟的。

  看这场面,不用多说,刚才这两帮人怕是短兵相接过了。

  我看了一圈,整个办公室里脸上的伤最严重的是瞎子丁精武,此时此刻,他
的嘴角还在不断往外渗着血,他一边挺直着腰杆站着、一边用手背不住地擦着血,
看样子应该是在打斗过程中,牙齿凑巧把口腔内壁碰破了,而在他鼻子里塞着的
卫生纸团也已经浸得红透了,脑壳上头剩下不几根的头发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的,
彷佛被飓风蹂躏过的麻雀窝一样,并且,他戴着的那副墨镜的两块镜片,已经全
碎了;而所有人里面,伤势最轻的是胖子李晓妍,除了她的西装外套袖子的扎线
崩开了以外,根本没什么伤;

  而反观重案一组这边,这帮人一个个所受的伤,虽然没有丁精武那么严重,
但是也都差不多难以见人了。他们这里面,其中最严重的是白浩远——我进门的
时候就看见这厮正不停地龇着牙、捂着肚子、拘偻着腰,根本连站都站不直,他
的右边眼角还似乎被谁挠了一下;其次就是艾立威,因为艾立威的鼻子,本来就
是用塑料支架固定住的——我的杰作,呵呵——而这次又不知道被谁在左边眼眶
上揍了一拳,对于形容他现在的「尊容」有个行话,谓之「眼蓝」,现在再看着
这狗娘养的的面容,整个一毕加索笔下的抽像画。

  当然,办公室里除了这些牛鬼蛇神们,徐远、沈量才也都在。徐远坐在夏雪
平的办公桌上玩着打火机,严肃地拉着脸看着所有人;沈量才也掐着腰,皱着眉
头愤怒地看着站在办公室两边的警员们,彷佛刚训完话。

  当然,夏雪平也在。

  她身上全然没有丁点伤,那套熟悉的整洁黑色西装上面,也丝毫没有被撕扯
过的痕迹。她本来是双手抱胸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冲着办公室里的其他人的,一
见我来了,便放下了双手,之后把手插进了口袋里,迈了两步。

  我本以为,她见到我后应该是要走开的,却没想到她只是轻轻地在原地踏了
两步,然后居然转过了身,板着副面孔,冰冷而直接地死死盯着我。

  看着她的眼神,我突然觉得有点心寒又有些愤怒——明明是她自己做了亏心
事,且前一天还跟我面前失态到尊严丧尽,而今天,她就可以居然像个没事人似
的,表现得这么理所当然?

  ——在这一刻,我似乎有点开始认同段亦澄临死之前对夏雪平的评价了:夏
雪平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的时候还当真让人觉得讨厌。

  那种不可战胜的讨厌。

  她出乎意料地敢于直面我,反倒是让我不禁尴尬了几秒钟。为了面子,我深
吸了半口气,然后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打了个哈哈道:「啊
哟!这怎么着的这是?今儿这是又要给谁过生日、给谁表白啊?我说,该不是给
我吧,搞这么大阵仗!事先声明啊,我从现在开始不喜欢五月天了……」

  「何秋岩,有点正形!」徐远深吸了口气,拉着脸对我说道。

  看着徐远,我也连忙收起了笑容,正经地问道:「呵呵,局长、副局,早啊!
……请问夏组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办公室这帮人,怎么跑你们一组来做客啦?」

  沈量才眯着眼睛拧着嘴角,故意没说话,然后又一脸蔑视地看着夏雪平。

  夏雪平也没说话,双手抱胸,睁着一双大眼睛,用着十分高傲的目光盯着我。

  ——嘿?她这眼神叫什么意思?

  她昨天在她家里什么样,而现在居然能跟我这样,彷佛问心无愧似的用目光
挑衅!

  「……我说夏组长,」我强忍着心里的不适,连着倒吸了三口气对她说道,
「您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何秋岩处长,你倒是先问起我来了是吧?我才是应该先问问你,你们的人,
大早上的不好好上班,怎么来我们重案一组的办公室了?如果我没记错,风纪处
的办公室可是在三楼?」夏雪平语气冰冷地对我问道。

  ——我靠?

  她这是什么态度!

  「我……我怎么知道?」我一时涩舌,像是吃了只苍蝇一般,「我才刚来…
…」

  「『刚来』?『刚来』是你逃避作为一个处长应承担责任的理由么?作为警
务人员,上班时间不好好在自己办公室待着,为什么要跑到一组来打架寻衅?」

  夏雪平这一句话问出来之后,屋子里一多半的人都有些骚动了。

  「我说夏组长,这一个巴掌可拍不响吧!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呢?」

  这话我是越说越窝火了,一方面我对夏雪平现在的这副态度愤怒到了极点;
而另一方面,丁精武李晓妍到底跟重案一组这帮人怎么了,我依然是一头雾水。

  但我也不能让她就这么一个劲儿地指责我,我也是重案一组出来的,就屋里
头这帮人,哪几个人都是什么鸟,我可也是清楚的。

  「你们俩够了,」沈量才站直了身子,对我指了指风纪处的二十来人,又指
了指对面站着的二十来人说道:「何秋岩,还是我来跟你说吧:你们风纪处的这
帮人,跟你重案一组的这些师兄师姐们打了一架,而且,还是你们风纪处的人先
动的手。你是处长啊,何秋岩,咱们警务系统的警风口号里头,其中一条就是
『友爱同志、精诚团结』;而且咱们市局有一条家规,就是不得挑起同事之间的
内部矛盾,不可对战友抡拳头、端枪口。这回你清楚怎么回事了么?告诉你,你
可得好好教育教育他们!」

  「沈副局长,您这话就没意思了!」李晓妍不服气地对沈量才说道,「今天
这事情说到底,也不是我们先挑起来的!这是我们看到一组的这帮人渣先一起打
了咱们风纪处的老丁,我们才上手的……」

  「哼!又臭又恶心的死胖子,你那脸皮该有怀远门的城门厚吧?你好意思说
不是你们先动的手?」白浩远一听李晓妍说的话,当场就叫嚣道,「要不是这个
老瞎子先冲我抡了拳头,我他妈能还手吗?」

  「屁话!还不是你们先说什么『从今天起,重案一组就是给风纪处当爹的』,
老丁头听不惯了才去找你们理论的,理论不过之后才动手的么?」李晓妍反驳道。

  「那不还是你们先动的手吗?」王楚惠指着李晓妍骂道。

  「那是你们的人找打!」李晓妍回敬道。

  「……」

  呵呵,瞧瞧啊,办公室里——在一个市级警察局的堂堂重案一组办公室里,
就这样你一恶言我一鄙语吵将起来了……或许是因为宿醉之后的难受,也可能是
因为夏雪平此时的态度让我煎熬,看着眼前吵着架的两拨人,我突然觉得自己心
很累。

  于是,我就这么默默地看着两边人在吵架。心里想把他们一并喝止了,可是
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们在吵架。

  「行啦!都闭嘴!瞧给你们放肆的!我和徐局长还在这喘气呢!你们还拿不
拿我们俩当回事?还拿不拿自己当回事?还拿不拿『警察』这个职业当回事?真
当这是菜市场?哼,一个个的,还把自己当成警察、当成公务员吗?……也真不
怕被人笑话,我真是替你们每一个人害臊!」沈量才冲着所有人吼了一句,转身
迅速地瞪了徐远一眼,接着又冲我和夏雪平这边瞟了一下,咽了咽唾沫。

  徐远听沈量才骂完了人,才咳嗽了两声,接着办公室里才彻底安静了。

  「吵够了吧。我说两句行么?」徐远慢悠悠地、棱着眼睛看着所有人说道,
「丁精武,李晓妍,你们俩痛快点儿,到底谁能把事情经过,给我讲清楚喽?」

  丁精武拍了拍李晓妍的手背,接着闷着气说了一声:「好啦,妍丫头——徐
远,量才,雪平,还有处长,没错,是我先动的手。事儿是我们做的,那我们就
大大方方承认。嘿嘿,有句话怎么讲来着?——出来混,犯了错就要承认,被人
打就要立正。第一个动手的,是老瞎子我,老瞎子愿意随局里办,无论怎么批评
惩罚,老瞎子无话可说。」

  这一听,我算是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夏雪平靠着门站着,一言不发。

  我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此刻她正咬着她的手指看着我;一看到我转身跟她对
视,她马上放下了手,忙把目光移向了丁精武和李晓妍。

  而鼻子上搞得跟石油采油井的艾立威,也正斜着眼睛等着我,但他眼睛里可
带着一丝等着老鼠从墙洞里钻出来似的馋光,好像就期盼这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怒
火似的。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看了一眼艾立威,又对着沈量才说道,
「那……局长,副局长,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该罚的就罚么,现在这是怎么回
事啊?」

  「让他们罚站反思半个小时——现在还有十二分钟。」徐远看了一眼手表,
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沈量才,之后对我说道,「这是量才副局长的意思,对吧,
量才副局长?」

  「我操……这是反思啊?」我忍着心中的憋屈和不适,故意打趣地说道:
「我还以为你们两位在这当裁判,等着他们几个技能冷却呢——这两伙人都打成
这德性了,估计回家以后老婆孩子都不认识了,您二位还让他们面对面站着?要
反思也得开检讨会吧——把自己的感受说得一清二楚,最好说到痛哭流涕,把自
己搞的跟平时产生天上地下的反差那才叫深刻。哦对了,咱们重案一组的夏组长
有在这方面经验,不如跟她请教请教?——行吗,夏组长?」

  本来红眼相对的两伙人,听了我这话又都齐刷刷地望向了夏雪平。

  夏雪平听了,理了理自己的鬓角,眯着眼睛微撅着嘴巴看着我,又睁大了眼
睛对我生冷说道:「何处长,在工作场合,请就事论事,别把其他私人的事情带
到局里来,行么?」

  我咬了咬牙,生生往肚子里咽了口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本来想跟夏雪平大吵一通的,但因为我有些觉得心累,也有一定程度
上是根本接受不了夏雪平现在这个态度到了极致,而被气得有些说不出来话,因
此我生生把一肚子的话给憋了回去。

  我看着沈量才和徐远说道:「行……二位上峰,我这就把我们风纪处的待会
去慢慢『反思』吧。咱们风纪处这几天得集中扫黄办案,人家重案一组还有俩大
案子没结案呢——就像夏组长说的,咱谁都别给对方添堵了,该干嘛干嘛去吧!
思想建设工作,咱们慢慢搞,二位上峰,你们看如何呢?」

  我说完之后,又故意看了一眼艾立威。

  艾立威的眼神里,「出乎意料」四个大字简直决了堤。他似乎根本没考虑,
我居然会秉持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来处理今天这件事,与此同时,他也失落得很。

  ——我这下才突然回想起,我昨天在夏雪平屋子里遇到艾立威的时候,他躺
在床上的眼神也是这样的;那不是一种「我把你的女人/我把你的妈妈给睡了」
的得意,而是一种「我就看看这次会不会让你愤怒到不认识你自己」的挑衅一样。

  徐远把打火机扣了起来,接着说道:「也行,差不多就得了。」接着徐远又
看了一眼沈量才,带着些许揶俞的笑对沈量才问道:「怎么样,沈副局长你觉得
呢?」

  沈量才很理亏地低下了头,搔了搔后脑勺——我怎么感觉今天徐远和沈量才
之间,似乎也有些怪异呢?

  沈量才抓耳挠腮半天,才吱吱唔唔说道:「……那……那就这样吧!以后…
…以后在咱们局里,可不许再出现这种情况了!咱们是市警察局,又不是市幼儿
园,我这跟徐远局长这成天还得管你们小朋友打架的事情?都给我去老老实实破
案吧!你们所有人,包括你,夏雪平,还有你,何秋岩,都给自己记住,自己的
本职工作是什么!——成天到晚的就知道磨叽那点事情,也不怕被人老百姓给笑
话了!」

  等沈量才说完话,我才适时地对风纪处的所有人说道:「诺,你们这些人,
听到了吧?还不赶紧谢谢徐局长和沈副局长宽宏大量?」

  风纪处的人听了,全都会意,一起对徐远和沈量才立正站好,然后敬了个标
准礼,然后又鞠了一躬,齐声说道:「谢局长、谢副局长。」

  ——嘿,有点意思,我从来没这么训练过他们,他们居然配合得倒是挺默契
的。

  「赶紧回办公室吧,别整这没用的!」沈量才依旧皱着眉,对风纪处全体说
道。

  我转身瞟了一眼夏雪平。而夏雪平此刻却把我无视了,走到了自己办公桌前。
她办公桌上正放着一只小竹筐,竹筐里盛着裹在五颜六色包装纸里的糖果,她想
了想,很故意地扭开了一块放进了嘴里。正在我带人往办公室门外走的时候,突
然听到了办公室里有人碎碎念道:「哼!以前是三条丧家犬、现在是一群蛆虫,
还真以为自己人模人样的……」

  还没等这人说完,办公室里还有几个没走出来的风纪处的警员,便对着这人
骂起了三字经来。

  我连忙跑进办公室里,拦下了那两个年轻气盛的警员。

  本来一组那帮人也在还嘴,但一见我进了屋,而且在拦住了那两个警员之后
还不住地盯着他们看,于是他们看了看夏雪平,又看了看从走廊返回来的徐远和
沈量才,都襟了声。

  「白浩远师兄,刚才是你吧?」我看着白浩远微笑道。

  「我?我什么我?什么就是我?」白浩远瑟缩着身子,但是脸上却露出一个
寻衅的笑,「怎么就是我啦,秋岩大处长。」

  「你别跟我打哈哈,白浩远,我听出来是你的声音了,」此时此刻,我真恨
不得上去一拳把他的鼻子也打成艾立威同款,但是这一次我忍住了,我平静地对
白浩远说道:「刚才那句『以前是三条丧家犬、现在是一群蛆虫』,是你说的吧?」

  白浩远捏了捏拳头,接着松开了手,他求助地看了看艾立威,艾立威却目视
着地面,一句话都没说。于是白浩远也泄了气,直勾勾地看着我。

  「说了就是说了,没说就是没说!白浩远,你否认什么?」谁曾想这个时候,
夏雪平对着白浩远严厉地训斥了起来:「就像他们风纪处的老丁说的:犯了错就
要认,挨打就要立正站好——白浩远,你说说,在你嘴里的丧家犬和蛆虫们都有
这样的觉悟,你一个高贵的人类,怎么就敢说不敢认呢?」

  说完了这些话,夏雪平便走到了自己办公桌对着的窗户旁,转过身去,面向
了窗外。

  风纪处的所有人对此都很意外,而重案一组的所有人听了我这话,脸上也全
都挂不住了。

  「白浩远!刚才那句侮辱人格的话是不是你说的!」

  我没理会夏雪平,直接对着白浩远爆喝道。

  「是……」白浩远小声说道。

  「你大点声,我听不见。」我盯着白浩远说道。

  白浩远低下头闭着眼睛,咬了咬牙。

  「我以三级警司、正处级代理职务委员何秋岩的身份,让你大点声!——一
级警员白浩远!你说什么我听不见!」我依旧对白浩远大声喝道。

  「是……」白浩远瞬间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

  「我听不见!」

  「是!」

  「——好!」我把嗓门再次放回正常的说话音量,「白师兄,承认了,就要
道歉。来吧,过来道歉吧。」

  白浩远又抬起头,看了一眼艾立威。

  艾立威这下,彻底地把眼睛闭上了。

  「我让你过来道歉!你没有听到我的话吗?」我继续对白浩远大声吼道。但
我吼出来的时候,我却正看着夏雪平:「过来!道歉!」

  吼出来以后,真的痛快了许多许多。

  白浩远扭捏着步子,走到了我的面前,对我敬了个礼,然后鞠了一躬:「对
不起,何秋岩处长。」

  「我没让你给我道歉,我要你去给我们风纪处所有的警员道歉。徐局长和沈
副局长都在这,正好做个见证。」

  我对着白浩远指着风纪处的所有人说道。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白浩远像一只被扎破的气球一样,对着风纪处的每
一个人敬礼、鞠躬、说着对不起。

  等他做完了这些,沈量才看着白浩远说道:「白浩远,你违反了最新警务条
例,你这个月的工资没了。并且,在今晚之前,给我和局长交上一份检讨,并抄
送到人事处去。听明白没有?」

  「听明白了……」白浩远委屈地说道。

  我看着重案一组的所有人,又故意笑了笑说道:「你看,这就对了。白师兄,
道了歉了、话说开了,从今以后,咱们还是好朋友、好战友!我们风纪处和重案
一组,咱们是同事、是弟兄。今后咱们可得好好的,谁都别妄想着去当谁的『爹』!
小心这连敬礼带鞠躬的,再把腰闪了。」

  徐远冲我煞有介事地说着话,撇了撇嘴又笑了笑,接着招呼沈量才上了楼。

  临出这间办公室的门之前,我又故意走到了夏雪平身边。

  她似乎听到我向她走来,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对我微微侧过身,却
没有看着我,而是很冷漠地低着头看着窗台沿。

  看着她这副刀枪不入的样子,我彻底心碎了。

  可我嘴上依旧不饶人:

  「这按照以前呐,我还以为, F市警察局刑警队重案一组是个多么辉煌、多
么磊落的单位!所以我宁愿放弃别的大好前途,无论别人说什么我也要进来——
我还想着为了我自己多年的执着,在这个地方证明自己一番……现在一看啊,呵
呵,也就这么回事吧。」

  没想到夏雪平突然冷笑了一声,对我说道:「哦?是么?那你大可不用回来
了。」

  「呵呵……是啊……」我忍着内心的苦涩和眼睛里的湿润,对夏雪平回复道。

  说完,我头也没回,直接回到了楼上风纪股的办公室,要了一路牙,终于跑
了回了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里的气氛十分的凝重,等我一进门,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东西,低
头唉声叹气。

  前脚我刚进门,后脚每个人的电脑里都收到了一封邮件——局里的通报批评,
风纪处和重案一组,每人要写一万字反省书,而我和夏雪平,也都必须要写五千
字的工作检讨。

  我想了想,关上了办公室的门,接着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打了个哈欠。

  在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之后,我便对丁精武问道:「老丁,嘴巴上的伤有
大碍么?用不用去薛警医那儿看看去?」

  「操!我说处长,我说我当年用拳头打死过人你信不信?想当年我第一次把
人打死的时候,你怕是毛还没长全呢!老瞎子我这辈子捱过揍的次数,怕是比你
吃过的米粒还多咧……」丁精武摇了摇头,又对我说道:「不过廉颇老矣……以
前我年轻的时候,闭着眼睛我也能跟六个一起打,现在不行了……给咱们风纪处
丢人啦!」

  我轻轻地笑了笑,却也没再说什么,又望向其他人:「你们诸位,有需要去
趟医务室的么?都没打坏吧?」

  所有人一起摇了摇头。

  「那好,来,让我了解了解情况吧。谁跟我说说……李晓妍,你跟我说说吧,
到底怎么回事?」

  李晓妍沉了口气,对我说道:「何处长……你得让我吃两口东西,要不然我
说不出口……」

  「你这是想趁火打劫啊你?」李晓妍这话让我乐得不行。

  「我这是生气气的……你生气的时候不也得抽两口烟去么?」李晓妍竟然还
跟我狡辩。

  「那行吧,吃。」

  李晓妍听了,叹了口气,接着从自己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包辣条,撕开了袋子
以后放进嘴里一整根,嚼了半天之后,对我说道:「确实是我们先动的手的,但
是确实因为重案一组那帮势利小人们先骂的老丁……大老早我们来上班的时候,
就看见那个以白浩远为首的,在全局到处办公室发喜糖,说他们的『立威哥』,
马上……马上就要……」

  说到这,李晓妍抬头看了看我,抿了抿嘴巴上的孜然。

  ——喜糖。呵呵。

  我突然想起夏雪平刚才吃的那块糖来,只怕那些就是李晓妍所说的白浩远他
们发的喜糖吧?

  行啊夏雪平,行啊艾立威……

  「说下去。白浩远他们说什么了?」我猛眨了眨眼,又对着李晓妍扬了扬下
巴。

  「他们说……他们的『立威哥』,马上就要成为他们组长丈夫了,说什么…
…艾立威已经搭上夏雪平的车了,就等着择个吉日,把票给补上呢……还说这以
后,重案一组妇随夫姓,以后唯艾立威马首是瞻……秋岩,看今天夏雪平为了她
手下那几个渣滓,似乎连你们俩的母子之情都不顾念了,那他们几个说的那事情
……是真的么?」

  我听着李晓妍的问话,深吸了一口,想了半天才跟所有人冷笑着说道:「夏
雪平的事情,现在跟我没有任何干系了。她爱咋样咋样吧,谁稀罕去管她找的是
『艾立威』还是『毕立威』……你继续说,后来你们是怎么跟他们打起来的——
呵呵,难道是因为他们没给咱们风纪处送喜糖来?」

  ——我也是佩服我自己,这个时候我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处长,你就把我们看得这么扁么?」李晓妍咬着辣条说道:「他们不是没
给我们送喜糖,我跟你说!——别的办公室,他们是一个屋发一盒,对我们风纪
处,他们是专门一人发一盒!发的时候还故意臊我们,他们跟咱们说:『诺,你
们处长何秋岩,以后就是我们艾警官的义子了,何秋岩得管艾立威叫一声后爸;
我们几个都是艾立威的兄弟,何秋岩以后就得管我们叫叔,所以以后重案一组就
是你们风纪处所有人的爹』——你说说,他们说这话,我们就算是再馋、再分不
出好歹话来,那破糖咱们能要么?我们一开始还有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后来我跟
莫阳我俩让这几个不懂事的,把喜糖全都退回了重案一组。」

  我再一次感受到心脏要爆裂的感觉,当然是因为这帮混蛋对我们风纪处的辱
骂;而我每每一想到艾立威和夏雪平的床笫之私,说实话,我本应该很生气的,
但是同时,我又会想到在那天晚上,我跟张霁隆提到这个事情的时候,平时一直
十分严肃的张霁隆居然露出了那种极其戏谑的表情,后来他还一直让我别太放在
心上,所以,现在我对艾立威和夏雪平之间的关系的感觉,远不如直接让我受到
他人辱骂更让我生气。

  「他们发喜糖的时候,艾立威跟着来了么?」我冷静地想了想,继续问道。

  「没有。但是退糖的时候,我们的几个警员发现艾立威已经来上班了。那家
伙正在办公室里以一副特别装逼、欠揍的样子坐着呢。」李晓妍说道。

  「那夏雪平呢?她知道这个事情吗?」

  李晓妍摇了摇头:「她今天上班迟到了,不知道因为什么,一开始看她刚进
门的时候,精神状态也没有以前那么好,总感觉像是没睡好的样子,而且还有点
心不在焉……局长和沈量才带着保卫处的干事,把我们跟艾立威、白浩远的那帮
人给拉开之后,沈量才正训话的时候,她才来的——因为上班迟到,再加上白浩
远他们参与打架,她还被沈量才给说了;平时沈量才说一句、夏雪平必定会回怼
一句,这件事情我是早就知道的。可今天,夏雪平也不知道怎么了,无论沈量才
怎么拿讽刺的话语刺激她,她竟然一个字都没打回去,倒是仍旧摆着一副冰块脸。
她这样,倒是让沈量才讨了个没趣,最后弄得沈量才都不好意思再说她什么了。」

  丁精武正擦着一副从抽屉里拿出来的备用墨镜,他等李晓妍说完了话以后,
又对我问了一句:「秋岩小子,我说夏雪平到底怎么了?姓白那个王八羔子说的
话,到底是真的吗?夏雪平那妮子的那对儿招子,怎么也跟我老瞎子似的,被人
弄瞎啦?正常明眼人,谁能看上那么个损玩意儿?」

  一提气艾立威,丁精武似乎是气不打一处来,而李晓妍更是气得直接把手里
的零食恶狠狠地拍到了办公桌上,在一旁的莫阳看到了关于艾立威的名字的手语
翻译之后,直接把手中的铅笔给撅折了。

  ——此时我以为他们仨是因为早上这一架才对艾立威有很大怨念的,因此也
没追问下去。

  我深吸了一口气,紧闭了一会儿眼睛,然后,我又对丁精武说道:「这件事
……您各位就都别管了……关心,呵呵,这会儿关心说白了,也不过是瞎操心。
你们想想,我都管不了呢,你们管,有用么?」然后,我又对李晓妍问道:「所
以,再后来你们就都打起来了?」

  「也不是这么回事:林绍文和许彤晨他俩去送还的糖。本来我和老丁寻思,
他俩不是特意从警院调来的、又是『考学帮』的么,怎么的跟白浩远和那个娘娘
腔能把话说得到一块儿去,我们也不想把事情弄得太难堪啊!毕竟这事情又不是
那个屎娘娘腔自己一个人做的,是他攒拢重案一组全组的人做的;结果哪知道,
林绍文和许彤晨下了楼,半天没就回来;后来老丁不放心,就去下楼看了看他俩,
一到重案一组办公室门口,就看他俩正挨骂呢……」

  「谁骂的?」

  「还能是谁?『便所嘴』白浩远呗。」风纪处的人也都很恶心白浩远,尤其
恶心白浩远的那张什么都往外说的毒舌臭嘴,所以给他私下取了个外号,叫「便
所嘴」。

  「他骂他们俩什么?」

  这时候林绍文和许彤晨也接过话茬说道:「什么难听骂什么……」「对……
他们也太欺负人了,处长……我……我以前在警院的时候,最恶心的那些后来被
开除的男生,说话都没有白师兄那样!」「是啊,处长!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我倒是无所谓了,我脸皮向来比城墙厚;许彤晨可是个女孩子,她哪受过这个
气?……我就跟白浩远吵起来了,可是旁边还有聂心驰帮忙跟白浩远一起骂……
我说不过他们……而且说起来……我俩也还都是『考学帮』的呢……」

  「聂心驰、白浩远……胡佳期、王楚惠……他们这两对狗男女!」李晓妍咬
牙切齿地低声说了一句:「可别让我李晓妍在市局有翻身之日,否则,我不把他
们往死里整,我他妈就不姓李!」

  「行了!晓妍姐,这种话咱们风纪处关起门来自己说说就算了……要是被徐
局长和沈副局长知道了,有你好受!」我看了一眼李晓妍堆着满脸肥肉、气鼓鼓
的样子,转头又看了看林绍文和许彤晨,故作轻松地一笑:「不过我说你俩,也
太玻璃心了吧?被人找茬怎么了?你们想想,咱们这是什么部门啊?——咱们这
一屋子二十来人,以后可是要少不了跟全市的明暗淫窟,还有地下非法音像制品、
书籍出版商打交道的;那倒时候,他们那帮人,甚至社会上的那些老司机嫖客们,
可少不了骂你们一个个的!跟那帮人比,重案一组的那些人说话算客气的了!咱
们做风纪处的警员,以后少不了直面各种污言秽语,所以各位,都把心态放平吧
——从今天开始,我带个头,咱们都不玻璃心,行吗?再说了,这个事情从头到
尾,本来最应该生气的是我,你们看看,不也没怎么样么……」

  我劝解着屋子里的所有人,当然也是在一并麻醉自己。我接着对李晓妍问道:
「那再然后呢?老丁就在一组办公室被打了?」

  丁精武点了点头,李晓妍也跟着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嗯……老丁没搂住
火,伸手扇了白浩远一嘴巴,聂心驰就带头开始往老丁头身上轮拳头;然后,那
边林绍文被人骂着、恐吓着,许彤晨这边就回来搬救兵了。我们一帮人谁都来不
及多合计,跑下楼就跟他们打成一团了。」

  所以说到底,先动手的还真是老丁头。

  「那莫阳呢?他身上这都是谁弄得?」我对李晓妍说道。

  李晓妍用手语跟莫阳交谈了一阵,接着又对我回复了四个字:「乱打一气。」

  我无奈地笑了笑,看着李晓妍,三下五除二把那包辣条吃完了。我对她又问
道:「艾立威脸上那块熊猫眼,是你的杰作吧,饕餮姐?」

  「对,是我干的!我恨他!找机会我还得打他一顿!……我,老丁、阳仔,
我们仨都恨他!我恨不得……」李晓妍眼睛忽然变得通红,凶巴巴地对我说道。

  「行啦、行啦!你都给人揍了,你也没吃亏,还想怎么着啊?算了吧!」我
打断了李晓妍的话,然后对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说道:「今天这件事,咱们就按
照徐局长和沈副局长说的,就算这么过去了。今天这个事情,也算是给咱们风纪
处提了个醒:以后,不利于局里同事、战友和睦的事情要少干,不利于和平共处
的话要少说。」

  我说完之后,每个人全都有些不甘心地、带着怨气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们所有人都给我记着:在这个市局里
头,咱们不去主动挑衅、不去主动欺负别人,但是你们每个人,谁都不许被人欺
负!如果有人欺负你们,尽管去反抗;我何秋岩在咱们风纪处,虽然官最大、但
是年龄和资历,不算最小,也算后几名的了,我没有多大能耐,但是你们如果反
抗了,被局长、副局长,甚至省厅的人怪罪下来了,我可能做不到帮得上多大忙,
但是我何秋岩话放在这:挨揍,我跟你们一起扛着;挨批,我跟你们一起顶缸!」

  我只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现在毕竟是风纪处处长,而且身上还是背着
记过处分的这么个畸形的处长,所以我不能明着支持他们去跟艾立威、白浩远、
聂心驰他们那帮人掐架、故意恶化局里的和睦氛围;但与此同时,李晓妍的小胖
拳头给艾立威打得跟熊猫似的,也真叫我暗暗觉得痛快,并且说到底,这次受欺
负的还是咱们风纪处的自己人,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是在灭自己人志气、长他人
威风。

  所以,这是我目前为止能说的最得体的话了。

  我都没想到,在我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居然会给我鼓起掌来。

  「行行行……算了啊!别鼓掌了!这是啥光荣事情么?」我从小到大,最怕
别人给我鼓掌,听着反而让我心里没底,于是我对所有人说道,「都该干嘛干嘛
吧……」

  我想了想,又抬头叫了一声:「许彤晨,你过来一下。」

  「处长,有什么事情?」许彤晨用纸巾抹了抹眼角,对我问道。

  「咱们市局这附近,有一个礼品店,你知道吧?」

  「知道啊。『星梦情缘』那家吗?」

  「嗯,对,就是那家。」我继续对她问道,「你的钢笔字写得怎么样啊?」

  「还行。我之前在国中和高中的时候,都拿过全省硬笔书法比赛的第一名。」

  「好!很好!」我对许彤晨招了招手,从口袋里拿出了50元钞票,对她说道:
「你现在就去那家礼品店,帮我买一张音乐贺卡,要爱情主题的,最好是一打开,
里面的音乐是《献给爱丽丝》或者《婚礼进行曲》的,买一张,帮我代表风纪处,
拿去送给重案一组夏雪平组长。再帮我写点字。去吧。」

  「好。那……处长,字写什么字啊?」许彤晨又对我问道。

  「就写……」我闭上眼睛想了想,深吸了一口气,我似乎也突然冷静了下来,
紧接着又对许彤晨摆了摆手:「呵呵……算了。不去了,不买了。你去工作吧,
该忙忙你的。」

  许彤晨迟疑地看了看我,然后默默地把那张50元钞票放回到我的办公桌上。

  我看着那张钞票,低着头,长吁了一口气。

  ——我本来想的是:你艾立威不是愿意张扬、愿意显示自己跟夏雪平已经发
生肉体关系了么?好啊,我就去给夏雪平送一份贺卡,上面就写:风纪处全体警
员,向重案一组组长夏雪平警官与艾立威警官,表示热烈祝贺和诚挚祝福;祝二
位白头偕老,生活美满,风调雨顺;再加一个落款:风纪处处长何秋岩敬上;

  我想把今早在夏雪平那折了的面子,以及她和艾立威给我带来的屈辱,通过
这么一张贺卡找补回来;

  ——但是这样做了真的好么?说不定我这么做了之后,对于夏雪平,倒是说
不定真的会把她的心给伤得透透的;而对于艾立威,可能根本就无关痛痒,并且
那封贺卡很有会被艾立威视为自己的战利品,这样的话,他反倒会更得意。

  况且,我也真没那么贱——被人家上了老妈,我还得给人家点赞。

  所以目前对我而言,能留给我的最好的选择,即是忍气吞声;除此之外,别
无让我在局里面对其他的人的时候,能够泰然处之的他法。

  忍气吞声过后,我得干点正经事了。

  我打开了警务系统的数据库,把叶莹的个人资料找了出来。

  我这么一搜数据库,才发现一个更大的问题:叶莹的资料零散得很,首先户
籍档案就乱得一塌糊涂——这个女孩的年龄,有的上面说她19岁,有的上面说她
22岁,还有说她今年27岁的都有;其次,她的籍贯和户口也是混乱得不行,我马
上让莫阳帮我做了一个 Tableau的地图分析,发现她资料里出现的所有地点,基
本覆盖了小四分之一个 Y省;职业写得倒是统一,全都是「无业」,可是对于她
的文化程度这里就又乱了,有的写「小学水平」、「国中水平」、「高中水平」,
当然还有填写「未受教育」的——但问题是有些资料表格里,虽然写得是「小学
水平」,但是学历却一直填写到了某某高中,而写的「高中水平」里,学历一栏
却只填写到了初中——但是这间初中在叶莹填写的相应年份的前三年,已经被其
他学校并校并且搬迁了,而最逗的是「未受教育」的那份资料里,竟然把学历写
到了某大学专科这看起来虽然很荒谬很搞笑,可是背后却是蕴含着大问题的。我
不相信这是各个接到派出所主管户籍档案部门工作人员的纰漏——如果是纰漏,
一脸十几个派出所同时出现纰漏,也太巧合了吧?

  一个人能在十几个派出所同时备案户籍资料,这本身就是个问题。

  也就是说,这个叶莹的资料——说不定是所有的既有资料——都是假的。

  莫阳看着我,接着拿出纸,用铅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她的资料,应该
是被黑客篡改过。」

  「你也觉得这样,是吧!」我看着莫阳点了点头,然后用笔在纸上写下一行
字拿给他看,「英雄所见略同。帮个忙:把你做的这个表格保存下来,发给我,
我赶紧做一份报告,交给机要处和副局长。」

  莫阳也点了点头,果断地操作了起来。

  之后,我迅速打了份报告交给了机要处和沈量才,并且我在报告里写明,申
请了一次秘密行动,并且还跟沈量才申请了一笔活动经费。

  之后,就是午饭了。

  「处长!一起去吃饭?」

  「处长,走吧。」

  好多人对我微笑着问道。

  但就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之前在一组的时候,在我写案件报告的那几天里,
夏雪平总会故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然后猛地把手放在我的后背上,等我
打了一个激灵之后,对我露出一个微笑:「小混蛋,努力一上午了,不错嘛!走,
去吃饭吧!」

  我想起当时的场景,依然会傻笑。

  「处长,处长!跟我们一起去吃饭啊?」

  我彷佛刚被叫醒一样,怅然若失地转过头。

  「我不想去,你们去吧。」思考了一下之后,我对着他们回以礼貌的笑。

  「哦,好吧……」

  「那……处长,那万一重案一组的那帮人,跟我们在食堂里面再找茬的话,
怎么办啊?我们不都寻思,你要是跟咱们一起去的话,至少到时候遇到事情了,
您能给咱们撑腰啊!早上的时候,您教训白浩远,给我们看得,心里别提多舒服
了!」

  「……那我也不能一直都帮着你们教训别人吧?我不是说了么,别欺负别人
也别被人欺负。」我抿了抿嘴唇,严肃地对他们说道,「你们啊,都得学会挺直
腰板走路,知道么?放心去吃饭吧。我不饿。」

  紧接着,办公室里就剩我一个人了。

  我傻傻地看着眼前的办公桌。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彷佛老了十岁。

  我觉着自己真是很可笑,还在这充大尾巴狼;还给人撑腰、给人当人生导师
呢,呵呵!

  我自己呢?

  我自己的人生,已然一塌糊涂了。

  被白浩远那帮狗屄养大的当着全警察局的面那样羞辱,就怕还有人不知道夏
雪平跟艾立威上了床是么?

  天杀的艾立威!

  ……张霁隆怎么就不能答应我,去派个杀手把他干掉呢!

  而夏雪平居然跟个没事人似的,她居然跟理所应当!

  ——冷血孤狼,呵呵,我算是理解她「冷血孤狼」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了!
她可真是冷血!

  ……我恨死她了!

  我恨死艾立威了!

  ——我恨死艾立威那双故意想要让我气急败坏的眼睛了!

  「秋岩……诺!」

  小C和大白鹤突然出现在了我眼前。

  小C递上了一张纸手帕,大白鹤默默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一低头,两滴泪珠正巧摔碎在键盘上。

  「没事……我没事……」我抽啜着鼻子,调节着呼吸,然后迅速擦干了眼泪,
「你俩怎么来了?」

  「看了一早上重案一组的丑剧,就知道你心里肯定不舒服。我俩就来看看你
呗。」大白鹤说道。

  我看着他俩笑了笑,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他俩一左一右地从我身边走来,一齐抱住了我。

  我坐在椅子上,搂着他俩的腰,把自己的脸埋在他俩的肚子夹缝中间,忍着
不出声,哭了一阵……哭过了以后,小 C抚摸着我的后背对我说道,「乖宝宝!
别难受啦!走吧,今天中午不去食堂了,我俩带你吃点好吃的去!」

  然后,我们三人便来到了同街区的一家 Dq甜品店。大白鹤和小C在我们仨走
过去的时候,还要密谋他俩付账请客,我才不会继续让他俩拿钱的,因此等我进
了那家Dq以后,我指着菜单灯箱,对着服务员,舌绽莲花,点了一堆:「一份魔
法王国、一份两小无猜、一份德牛三明治、一份黑椒热狗、一份香酥咖哩泡芙、
一杯中盃宇治抹茶暴风雪加红豆、一杯中盃榴莲华夫脆、一杯中盃西柚趣泡酷饮
……」

  「喂喂喂,停下吧!秋岩!」吴小曦见状,赶紧搔了搔我的脖子:「你疯了
啊?你这是恨不得把餐牌上的东西全点一遍啊,朋友?」

  「对啊,点了这么多吃得了吗?想自虐用不着这样吧?」大白鹤也惊愕地看
着我。

  「吃不了就扔!」我冷冷地说道,又转过头对店员说道:「……再来一份香
蕉船。刷信用卡谢谢。」说完,我便递上了自己的信用卡。

  「那什么……不好意思啊,」大白鹤连忙对店员说道,「你别听他的……」

  「刷我的卡,就刷我的卡!听我一回,行吗?」我转头看着大白鹤叫到。

  「那好吧……」大白鹤想了想,又对服务员说道:「这么着,美女,您先把
三份热食和饮料,还有香蕉船都上了;剩下的那两个冰淇淋蛋糕,先存放在咱们
店里,等到晚上 6点钟的时候,可不可以麻烦你们把蛋糕给送到市警察局去?」

  服务员点了点头,然后在一张单子上写下了备注。

  大白鹤想了想,让小 C带我先找地方坐了下来,然后他似乎又跟店员说了些
什么,我也没多理会。

  坐在位置上,我一直在发呆。等点的餐上齐了,我才抬起头看了看白铁心和
吴小曦,这俩人全都眼睁睁的看着我,一言不发。

  「吃吧,等什么呢?再等冰淇淋就化了!」我对两人说道。

  「我俩不是等你呢么?」大白鹤说道。

  小 C也跟着说:「对啊,你说你,一动不动、一言不发的,我俩还哪敢动一
下啊,只能陪你演木头人了呗。」

  「……怪我、怪我!行了,那就开吃吧。」

  于是,小 C和大白鹤便捧起手里的东西,开始吃了起来,当然,这两个人,
一个小口小口地舀着冰淇淋,一个捏着泡芙,一小块一小块面屑往嘴里送着,一
边吃着,一边盯着我。

  「……不是,我说你俩是吃饭呢,还是啄米呢?」

  他俩对视一眼,接着小 C就对我说道:「秋岩,你就……没有什么想跟我们
俩说说的么?」

  我叹了口气,一口三明治一口香蕉船,一起往嘴里送。

  「没啥好说的……你俩也别问,我也不想讲。」我说道。

  「你这么吃,也真是不怕拉肚子。」大白鹤对我问道。

  「呵呵……某些女人不就喜欢成天愿意拉肚子的么?」我小声吐槽道。

  「行啦!……事情我俩都知道了。」大白鹤说道,「那个艾立威的鼻子怎么
弄得跟自来水水龙头似的、今天你们风纪处跟重案一组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我
俩一五一十地都听说了。」

  「听谁说的?」我问道。

  「你脑子瓦塌了?全局都快清楚了,好吧?」小 C说道,「而且在此之前,
我就听说了——我听夏雪平亲口跟我说的,然后,老白是听我跟他说的。」

  「啥?夏雪平亲口跟你说的?」我整个人瞬间如刚被进行电击过一般,疲惫
却亢奋:「你昨天在什么地方遇到她的?」

  「在你的宿舍。」小C说道。

  「哦……所以,你俩还来我宿舍了?什么时候啊?」

  「半夜呗。我俩昨晚就来了,我俩都刚加完班……之前三天我们打你电话,
你都不接。怎么回事啊?」大白鹤对我问道。

  「唉……秘密外派。涉密的事情,你俩就别问了,我没办法说。」我解释道。

  「好吧,」大白鹤继续说道:「昨天本来不是赶上局里举办篮球赛的半决赛
么,宿舍也没什么人,所以加完班以后,我俩就决定去你宿舍找你,结果发现你
不在。后来,我俩去了廖韬房间里待了一会儿……那个,咳咳……再后来,我、
廖韬、小 C还有那个叫独孤什么的——就是廖韬那个高丽小女朋友,我们几个四
个本来准备要一起去吃宵夜,就发现在你门口有个人影;仔细一瞧,才发现是夏
雪平。她一个人在你门口席地而坐,抱着自己膝盖,正对着你房间的门板发呆呢
……哎哟,你知道昨晚降温了,你们宿舍走廊的地砖有多凉啊?看的我们几个那
个心疼哦!小 C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什么也没说就站起来了,结果我才发现原
来夏警官正在那哭呢!廖韬也懵了,他说他也从来没见到夏雪平这个样子过。」

  「哦……」我叹了口气,故意装作不在意,继续吃着香蕉船;接着我抬头看
了一眼两人,想了想刚才他俩说的话,笑着对他们俩问道:「……等会儿!我必
须多问一句啊:你们俩,没找到我,就去了廖韬房间,然后还『待了一会儿』?
嘿呦呦!那这『一会儿』是多长时间呢?这『待了一会儿』,又是个什么形式的
呢?我说,二位贤伉俪,你俩啥时候跟廖韬搞的那么熟络了?然后还在他房间里,
独孤善华也在?——嘿嘿,我说你们四个,这一晚上净干嘛来着呀?我不得其解!」

  「哎——嘻嘻!……那还不是因为你不在房间里么?」大白鹤坏笑着说道,
「我俩……我俩累了一周了,总……总不能白来一趟吧?」

  小 C也羞涩地笑了笑,接着故意装出一副严肃的样子,对大白鹤跟我说道:
「你可算了吧!现在一想,秋岩不在房间里倒是个好事儿呢!就冲着昨天夏雪平
难受成那个样,要是再看着咱们俩光着屁股跟秋岩睡一个房间,那可不一定得伤
心成什么样呢!——何秋岩,话说你倒是真挺会抓重点啊!你先别好奇我们俩昨
天晚上跟廖韬他们情侣俩的事情,你先关心关心夏雪平,行么?」

  ——得勒,话题转移失败。

  「她?戚……她还用得着我关心么?……你说她又哭了?呵呵,她这头软硬
不吃、水火不侵的『冷血孤狼』,最近哭得倒是挺勤呢!她怎么哭的啊?又是嚎
啕大哭么?」我咬牙切齿地问道,因为我又想到了昨天在她家里时候,她对我说
出来的话、以及那副为了艾立威失去自我、失去尊严的样子。

  「没啊,她倒是……倒是没哭出声……就只是掉眼泪来着……」大白鹤直言
不讳道。

  「没哭出声?」

  「……嗯,上一次你想要辞职的时候,我们俩在食堂里看到的,也是一样…
…」

  「呵呵?——没哭出声,就掉眼泪来着,对吧?掉了几滴啊?」我略带嘲讽
地说道,「没哭出声也能好意思被叫做『哭』啊?」

  小 C对我说道:「不是我说你,秋岩。夏雪平真是因为特别在乎你,对于她
这样平时高高在上惯了的铿锵玫瑰,掉几滴眼泪已经是伤心到了极点了你懂吗?
她跟我们俩这,已经算是挺放弃自尊的了……」

  「荷!瞧你说的!倒像是我让她放弃自尊的!你们女人真向着你们女人说话!」
我窝火又丧气地舀了一大勺冰淇淋,想都没想,直接咽了下去。

  于是,一股又急又痛的寒凉从喉咙飞泄进胸腔心房,然后一个反冲直上天灵,
然后又一直疼到了脖子根部和颈椎。

  「啊……嘶……」

  我甚至感觉自己休克了半秒钟……

  「噫——这一口可真解恨呢!过瘾么,我的何秋岩大处长?」小 C对我幸灾
乐祸地问道。大白鹤也在旁边跟着捡笑。

  我伸手一摸,自己脑门都冰凉。

  我用手摀着脑门,闭了眼睛缓了一会儿,接着对他俩问道:「那后来呢?」

  「廖韬给她留下一包面巾纸,就跟他女朋友吃炒年糕去了;我跟小C一合计,
有点对夏警官不放心,所以就陪着夏雪平坐了一会儿。」大白鹤对我说道,「那
地上真是冰凉啊……」

  「她都跟你俩说什么了?」我问道。

  小 C对我说道:「一开始什么都没说……后来也没坐几分钟,我怕老白肾受
不了,所以我让他先回家了,然后又过了五分钟,夏警官也终于愿意跟我说话了,
我就强行劝着她跟我再去找个地方,让我跟她好好谈谈心——然后我就带她来了
这里,呐,就在这张桌子上——我不是想,人难过的时候吃点冰淇淋会好受一点
么。我还搂着夏警官,让她在我怀里闭着眼睛待了一会儿呢。」

  「呵呵,还真贴心……在你怀里哭,她怎么不在艾立威怀里哭呢。」我没好
气地说了一句。

  「瞧你那样儿……连我的醋也吃?」吴小曦故意笑了笑,然后把一只手搭在
了我的肩膀上,安慰地抚摸着我的后背,然后突然问道:「哦,对了,夏警官还
跟我说什么,她一看见我,就想起来自己曾经在警院时候的一个好朋友,她说我
跟她那个朋友身上倒是有些东西很像。她那个朋友复姓欧阳,秋岩你认识是谁么?
我怎么不知道咱们 F市警务系统里有姓欧阳的女警官的?」

  欧阳雅霓。说起来,欧阳雅霓倒是跟吴小曦有一些相似的地方,比如性格,
比如心细的特质。

  ——呵呵,对啊,我还忘了把欧阳阿姨的问候带给夏雪平呢……我便又走神
了。

  吴小曦见我没解释什么,跟大白鹤对视了一眼,接着对我说道:「……反正
后来,等夏警官情绪恢复得似乎差不多了,她就开始摆出跟平时一样的冰块脸,
一口一口地吃着冰淇淋,她也怎么不说话。我一看这样哪行?于是我就告诉夏雪
平了,我说:『何秋岩跟我曾经讲过,他说他喜欢你夏警官,喜欢得不行』。夏
雪平听见了,抿了抿嘴,就轻描淡写地说了三个字:『我知道』;我又强调了一
遍,说:『何秋岩对你夏警官的喜欢,是常人难以接受的那种,你真的知道吗』?
她还是这三个字:『我知道』。」

  「她知道……呵呵,她知道她还去跟艾立威上床?她这不就是故意折磨我、
跟着艾立威合起伙来羞辱我吗?操……原来我虽然跟她在这件事情上头纠结归纠
结,但至少我内心还能够尊重她……」

  小C看了一眼大白鹤,大白鹤耸了耸肩,只听小C继续说道:「我问她,她对
你这个想法的态度现在是什么样的,她会接受你对她的那种感情么?她这才打开
了话匣子,但还是有点所问非所答地跟我说,说她之前真的是不清楚,在了解了
你对她产生了这种违背正常人伦道德的情感之后,到底该跟你怎么相处;但是她
觉得,作为跟她产生了很多年隔阂的儿子,你无论如何都能在身边陪着她,她其
实很高兴;她说她其实一直没跟你说,她挺希望你能一直陪着她的。丘课长也好,
苏处长也好,对于她来说,就算是关系在紧密的朋友,也都只是朋友;但她说,
你对于她来说,是她的『至亲』,无论怎样,你的在她身旁的存在都是告诉她,
她其实在这个世界上,还不至于孤身一人——我想也是这样的,秋岩,夏雪平跟
你爸爸离婚了,很久以前,她自己的家人又被人杀了,她其实挺可怜的。」

  「……我其实原来也这么想过,但她真是嘴上说一套,做起来又是一套——
她都跟艾立威做了那种事情……她这样伤害了我,然后呢?你们俩可是没看到今
天早上在她办公室里她对我的态度!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

  听我冷笑着说完,大白鹤和吴小曦又无奈地对视了一眼。

  我放下塑料勺子,接着对他俩问道:「……昨晚艾立威就没来找过她么?」

  「怎么没来啊?要不是他来了,我也不会先回去。」大白鹤看着我说道,
「我俩刚陪夏警官坐下,没出十分钟,那家伙就来了。」

  ——操他娘!果然来了!

  不过我并没急着骂街,而是对小C老白二人问道:「那他来了之后都干嘛了?」

  「还能干吗?装好人哄夏警官呗。」小 C厌恶地说道,「我一想起来他那样
我就恶心——呵呵,尤其还安装了个鼻托,弄得想《玩具总动员》里头那个土豆
先生似的。」

  大白鹤接着说道:「一开始他来了,我和小 C都不知道怎么回事;结果他一
来,也没管我俩,直接走到夏雪平身边——还居然把我给挤走了!然后,一开始
他拍拍夏雪平的肩膀,夏雪平没理他;结果他就得寸进尺了,摸了一下夏警官的
额头——我俩当时都有点火,但夏警官自己没说什么,我俩也不好言语;可谁知
道接下来,在艾立威还要去牵着夏警官的手、带着夏警官走的时候,我俩冷不防
就听见身旁老大一声『啪』的响动——唉我去!就见艾立威那只手被夏警官打得
跟红烧的似的!可接下来更诡异的是,夏警官突然又很温柔地靠近了艾立威,一
边端详着他脸上的巴掌印一边担忧地问候了起来,就彷佛几秒钟之前那一巴掌不
是夏雪平自己打的一样,弄得艾立威都有点不知所措了。紧接着,夏雪平就跟艾
立威说了一句,原话是:『我现在心很乱,你让在这待会儿吧,我要是需要你的
话,我会去找你的』,然后还没等艾立威回话,夏雪平命令我去把艾立威送走,
于是我就保持礼貌,把艾立威给请走了,我自己也回家了。」

  我看着桌子上的美餐,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呵呵,「我要是需要你的话,我会去找你的」,可真是哀婉得很呢——
哪方面需要啊?哼!

  大白鹤看了一眼吴小曦,悄声说了一句:「那我问了啊……」小C点了点头,
于是大白鹤便对我问道:「我说秋岩,你想没想过,你妈妈跟艾立威滚床单这件
事情,其实挺蹊跷的?」

  「蹊跷……还能怎么蹊跷啊?我昨天都撞破了他俩在床上躺着了,我还给全
身光不粗溜的艾立威给揍了一顿了,这点破事还能怎么蹊跷?」我不耐烦地反问
道。

  「来,你听我跟你分析:首先你觉得夏雪平喜欢艾立威么?」

  「我不知道……之前我一直问夏雪平这件事,她给我的回答都是『不知道』;
艾立威给她表白的那次之后,我还给夏雪平问哭了……可我现在看来啊,呵呵,
她可不是不知道;你就说说,你刚才引述的夏雪平说的那句话,要是一般的男女
关系,能说的出口吗?」

  「那你就是觉得,夏雪平的确是喜欢艾立威的对吧?」

  「嗯。」

  「那你不觉得夏雪平跟艾立威之间的发展节奏,着实有点诡异么?如果夏雪
平真喜欢艾立威,如果是真爱的话,首先,她哪还用得着顾忌你的存在?其次,
艾立威跟夏雪平表白那次,你从局里出走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艾立威对夏雪平
好像似乎没有半点动作啊——你不觉得这个事情很奇怪么?从那个叫什么玩意来
着——哦对,段亦澄,他死了之后,你若不出现,艾立威绝对没有任何行动;你
若一出现,要么就是表白,要么就是勾搭夏雪平上床,这个时间点卡得巧了点吧?
更何况你没来市局的那七年里,他艾立威怎么不早早动作?偏偏要赶上他也知道
你对夏雪平的不伦念头之后,他才这么干?」  我仔细琢磨了一下大白鹤说的问题。昨晚张霁隆也跟我提到过这个事情,当
然,当时我没细想;现在老白这么一说,不谈艾立威跟夏雪平上床这件事本身,
我开始觉得艾立威跟夏雪平套近乎、追夏雪平甚至勾搭夏雪平发生肉体关系这一
系列事情的目的,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单纯是为了得到夏雪平了,很可能最主要的
目的,是为了把我撵走。

  但是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大白鹤接着对我问道:「我再问你啊,秋岩,在警专的时候,酒后捡尸的事
情你又不是没干过,其中被你捡过的女孩,有喜欢你的、又不喜欢你的——你还
记不记得这两种女孩,跟你醉后一夜情的反应,都是什么样的?」

  说起来,这还真是我的一个痛点……

  我当年跟小贾在一起的时候,最开始就是因为她喝多了,我送她回学校,后
来在计程车上她睡着了;我看她长得还挺漂亮的,而且一直以来,我还都挺喜欢
偏豪爽的假小子性格的女孩,于是我就把她带警务中专附近的一个小旅店里开了
房,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她发现她被我搂着之后,脸上不甚娇羞。我其实也挺
高兴的,就跟她开始像过家家似的「谈恋爱」了——结果哪知道从第一天开始,
她就看我哪哪都不对劲,而我也发现跟这么一个男人婆别说处对象,就是坐在一
起都是一种煎熬……

  而另一起事故,发生在更早的时候。那时候我刚进警专一个半月,几个班的
人一起出去吃饭喝酒,酒桌上遇到一个长得特别像芭比娃娃的那种女孩,酒过三
巡,我见她喝得醉醺醺的,然后就带她去开了房——现在想想,严格意义上来讲,
她如果过后起诉我,我估计我是要被学校劝退并且可能还要坐牢的,但当时只是
图个好玩,也就没多想什么。醉酒的时候,我依稀能记得她那一夜,淫词浪语说
得我心痒痒,所以,本来是我冲着解决生理问题而进行的交合,到最后却做到了
我都对那个女孩心动了……

  可结果第二天,还没等我睡醒,那女孩一看是我,立刻惊声尖叫,就彷佛昨
晚跟她肏了一晚上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只巨型雄性蟑螂似的,然后她便不停
地把我往床的另一边推,甚至没跟我在一起躺多长时间;此后她在学校里见了我,
虽然不至于退避三舍,但是依旧对我是很刻意地避讳一些肢体上的接触。

  从那以后意识到了一件事:这世界上有一种女人,是即便可以睡了她的身子,
也不见得能得到她的心。

  「所以……你是说……夏雪平其实并不喜欢艾立威?」我问道。

  「这么说吧,秋岩,这世界上有一种人,被人误会成冷血;但是她内心里其
实是很希望别人对她好的,所以她对别人好的时候,会好到很夸张,以至于让其
他人误会,这个人是不是对那个人有什么特殊的想法;可是实际上,她平时对人
家的好,在她的概念里只是一种简单的礼貌而已。反而她遇到了真正想好好对待
的那个人,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了,因此会让那个人以为,其实她对你是冷漠
的。你明白么秋岩?」小 C对我讲道。

  我陷入了思考。

  「先别合计那个!你们女孩都是感情动物,怎么就不能理性思考问题呢?」
大白鹤接着对我说道,「关键问题是,夏雪平对艾立威不喜欢,那他俩上床,只
能有两种可能了:强奸,迷奸。可是你觉得以夏警官的性格,就算是这两种事情
发生了,她能善罢甘休?——我估计以她的本性,如果发现身边有这么一个白眼
狼,平时她对这个白眼狼好好的,结果突然某一天,她自己的贞洁被这个白眼狼
给夺走了,夏警官肯定是什么都不多说,直接开枪毙了这个白眼狼的……」

  我操……

  大白鹤的这一段话没把我的心结解开不说,反倒是把我弄得心里一哆嗦……
我出发去邻省 G市之前那晚上,我干的不就是这种事情么?

  我怎么此时此刻感觉自己,比艾立威更符合那个「白眼狼」的形像啊……

  「咳咳……」我掩饰地咳嗽了两声,对大白鹤问道:「不是……你在这跟我
叭叭分析一大堆,你的最终结论和目的是什么?」

  「没有结论。我俩想对你提出一个请求,秋岩。」大白鹤郑重其事地说道。

  「什么请求?」

  「夏雪平家里有电脑、有手机,我还记得,你小子特意给夏雪平买了一个扫
地机器人,那玩意上头是安装了微孔摄像头的,对吧?我想查查夏雪平这几天家
里的录像,看看案发过程……」

  「你滚蛋!」我看着大白鹤,气得直接拍桌子。

  「你先别急着拍桌子啊秋岩!」大白鹤接着对我苦口婆心地说道,「我不是
为了猎奇或者怎样,我就是想看看,艾立威和夏雪平是怎么……」

  「白铁心,咱俩还是不是朋友?」

  「是朋友啊!正因为是朋友我才想帮你啊!秋岩,你听我说……」

  「我不听!你要是我的朋友,就别再跟我扯这个犊子了行么?你还要看他俩
的录像……我他妈现在看见他俩每天在一个办公室里,我就恶心!你知道么?我
求求你了,老白!我都被人绿妈了!你是嫌我现在的遭遇,还他妈不够衰是么?」
我越说越想哭,「看在我俩多年哥们的份儿上,饶了我行么?」

  「行行行!不说了、不说了!老白,秋岩不愿意,咱们就算了吧,啊?吃东
西、吃东西,下午还得接着工作呢!」

  小C摸着我的额头,安慰地说道。

  于是,我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继续吃着眼前那份香蕉船。

  只是我当时闭上眼睛之后没看到,小 C趁我不注意,露出了她那招牌式地狡
黠笑容,对老白连连使了两个眼神。           第五章

                19

  「何秋岩,小溷蛋!快起床!都跟我答应好了,怎么能这样呢……」

  我感觉有人在抚摸我的额头、并摇着我胳膊,于是我睁开了朦胧睡眼。

  在身边竟然是夏雪平,她此刻微笑着看着我,还故意用刚洗过的手往我脸上
掸水珠:「小溷蛋,你怎么这么能睡呀?哈哈!你说我以后是该继续叫你『小溷
蛋』还是叫你『小懒虫』……」

  「哎呀,夏雪平你干嘛呢?你怎么在我房间里……而且我这才睡着没一会儿
啊……」我把自己的头埋在了枕头里,对夏雪平牢骚地说道。

  「才睡什么一会儿?这都下午七点钟了!你从中午午睡到现在还不醒呀?再
不醒来,八点钟的位子可就要错过啦!而且你睡煳涂啦?不是你说好了要跟我一
起过节的嘛?快点、快点!」

  夏雪平不由分说,居然揪着我的耳朵就把我拽了起来;于是,我就这样被迫
害式地去了洗手间……

  过节?过什么节?

  可恍惚间,我就跟夏雪平来到了一间西餐厅——怎么来的,我实在是找不到
半点线索,彷佛我把洗手间们打开了,就是一个新世界……

  到处都是明亮的烛光;

  洁白的餐桌上,水晶瓶里正摆着一束用洁白满天星点缀的红色虞美人;

  旁边有一位金发碧眼的女小提琴手,正演奏的悠长婉转的《卡农》,并用着
艳羡的目光看着身着整齐的西装的我,和坐在我对面穿着黑色低胸长摆晚礼裙、
白色貂绒披肩的夏雪平;

  侍应生也用同样的目光看着我和她,从冰桶里拿出沁人心脾的起泡香槟,缓
缓把那冰凉清甜的液体倒入玻璃杯里;

  「还真没看出来,你这小溷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眼光呢?我很喜欢!」夏
雪平幸福地笑着,主动把自己的胳膊跨过整张餐桌对我伸了过来,紧紧握住我的
手。

  ……现在这一切,竟是那么的甜蜜美好。

  眼看着侍应生捧着菜单过来,可是没过一会,在我左侧的小提琴演奏声,逐
渐变了调……

  「猴哥、猴哥/你真了不得/五行大山,压不住你/蹦出个孙行者……」

  ——我无奈地看着自己眼前的「夏雪平」,然后彻底清醒了过来,完全睁开
了眼;

  我其实从进到那个西餐厅里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刚刚眼前遇到的是梦了,但
我就像多贪恋一会儿梦里的甜美;

  而偏偏,李晓妍却让我不得幻想——那个可恶的美女死胖子!

  从我手机里传出来的这首歌,我估计差不多都应该是徐远、丁精武那一辈人
上小学时候的动画片主题歌了;这段音铃,是我宴请风纪处全体烤涮两吃那天晚
上,李晓妍当着所有人的面,借着酒劲,非要给我设定的她的专属铃声……我当
时挺想吐槽的:我是猴哥、你给我设置这么个专属铃声,那姐姐您是谁啊?八戒
?只是碍于怕戳上李晓妍的痛点,我没把这么个不好笑的笑话说出口。

  「喂,八……咳!小妍姐,那个……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我刚听老丁说,你要给艾立威那绝户东西设局,准备办他了?」李晓妍抽
了一下鼻子、哽咽了一下嗓子,要么是太激动、要么是想起之前悲伤的事情了。
她一个、莫阳一个,神经上面都跟有个开关似的,只要一按下去,这两位绝对会
发疯;丁精武有没有,我到现在至少还没看到。安装开关的人,就是艾立威,如
果他们说的那个情况的确是事实的话,所以,他们三个迫切地想让艾立威死。

  「小妍姐,你可能理解错了……我确实有个计划——但那是调查计划,不是
『设局』……」我解释道。

  李晓妍确实理解错了,或许丁精武在告诉她的时候就解释错了。我的计划本
来是这样的:

  首先第一步,就是先从艾立威的那个老相好Yuki嘴里撬出一些有用的东
西来;风纪处去查一个带有卖淫性质的同性恋酒吧,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从
那个Yuki与艾立威的对话里听得出来,他跟艾立威认识,绝对不是一天两天
的事情,很有可能他已经与艾立威保持了好几年的姘头关系——人最有可能把自
己的秘密透露出来的时候,就是在床上,所以这个Yuki不可能对艾立威的事
情一丁点都不清楚;

  第二步,是要去找到一个地下整形医师;这个资料是张霁隆给的——张霁隆
按照警局内部他安插的其他人提供的艾立威的档桉,分别派人前去调查了艾立威
小学、国中和高中,调查的结果简直让人咂舌:在国中和高中一共六所学校,虽
然在过去的学生档桉里,不仅有艾立威的电子资料,还有纸质资料,并且所谓的
「转学手续」也都齐全还很符合当时的申请步骤和格式,但是从资料上标注的所
在班级的班主任老师、到曾就读该班级的同学、到教导处当年的负责人的叙述来
看,他们全都并不知道自己班里还有这么一个人;唯独他资料上记载的小学里,
所有相关人士的描述都与艾立威的自述相符,只不过,在那个小学里那名叫「艾
立威」的同学,是个女生,相貌与在夏雪平身边的这个艾立威大不相同,并且张
霁隆的手下还找到了那名艾立威——一个K市的家庭主妇;

  因此,张霁隆怀疑艾立威的资料从头到尾是经过严密设计伪造出来的,他便
想到了整容这件事;说巧不巧,在这期间他派出去调查艾立威的人,看到了艾立
威出入俄蒙商业街——去的时候脸上还贴着绷带、鼻子上套着夹板,出来的时候
绷带和夹板都不见了;于是,张霁隆的那份资料上,除了记述了一下调查艾立威
过去的经过以外,只给我提供了一个地址:普希金大街二十三号——「忽必烈汗
百货大楼」地下一层,B101,负责人姓叶,外号叫「海力布」;

  第三步,我准备派几个人按照父亲说的那样,再跑一趟J县,去细细探究一
下二十多年前发生在马老爷子家里的事情,毕竟作为记者的父亲的探寻角度跟我
们警察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们有遗漏的东西父亲能查出来,同样,父亲疏忽
了的事物或许对我们来说正是敏感的关键资料;并且,我还要派人再找一下马老
爷子那儿媳的妹妹,把有的事情再多问一问——我总有种直觉,二十几年前发生
在马老先生家里的桉子与艾立威有一种神秘莫测的联系,而且从时间上来讲,马
老先生是跟被怀疑成父亲杀死的那些警察是死在一起的,父亲被桴鼓鸣的人设计、
桴鼓鸣被认定的主谋目前是苏媚珍、艾立威又与苏媚珍有勾连,那么马老爷子和
那些警察的死,也完全可以与艾立威划等号;

  最后一步,在我刚刚睡前我已经完成至少三分之一了:我联系了胡晓芸约她
明天见一面,恰好明天她轮休;我想从她那了解一下,她手上那枚和艾立威拥有
的几乎一模一样的戒指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或许认识艾立威也说不定。

  ——我本来想著明天一大早,再把这些事情跟我预想的去调查这一系列事务
的人员开小会进行解释,但听着李晓妍如此情绪激动,为了给她吃个定心丸,我
便把所有思路都跟她说明了一遍;如果能够搞清楚这些,我相信艾立威这次绝对
翻不了身了;如果材料足够、证据确凿,那就不用弄成像丁精武之前说的所谓的
「靠着风纪处的力量搞死艾立威」那么显得十分的个人恩怨、预期又会棘手又龌
龊,还会带来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

  可很明显,这个美女死胖子并不这么想:

  「秋岩,我看你也纯属闲的没事干——咱们现在有枪又有人的,干脆直接找
到艾立威的住处,把他杀掉得了!还搞这么麻烦干什么?」

  对着电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很快,李晓妍自己也沉默了。这不是一个
警察该说的话,一个上了两三年警专的学警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别提李晓
妍也算有一定资历的女警察;哪怕是我当初以为艾立威睡了夏雪平那次,我想到
的也是找张霁隆「想想办法」——当然,那也一样见不得光;但是带着下属提着
家伙什去暗杀跟自己同一个单位的同事,能这么做的貌似除了小说里明朝的六扇
门,也就未开化时期日本的新选组,现代人于情于理于法,都不应该这么做。不
能拉扯自己的同僚和属下搞得太江湖做派,确实是身为一个警察的原则和觉悟。

  「算了,小处长你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只是我觉得这么做我不见得能处
得下这口气……」我猜测,经过了这么一会儿的沉默,李晓妍自己也想明白了。

  「谢谢小妍姐理解,能听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谁叫你每天一口一个」小妍姐「地叫着呢?能拿现在这么个又丑又胖的我
当姐,我应该谢谢你。不说了,睡觉吧。」李晓妍说完,挂了电话。

  我这边刚躺下,正想着还能否在梦境里与夏雪平把那顿浪漫晚宴继续进行下
去的时候,手机又来了微信,拿起一看,消息是莫阳发来的:「小处长,已睡否
?」我现在确实困得要疯,我寻思着就这么把他晾着算了;可怎奈何我这个人有
一定程度的强迫症,如果手机里有未读讯息,我不回复的话,便总会觉得有什么
鬼东西在缠着自己。

  「刚准备睡,怎么了阳哥?」

  「方才丁精武告诉我,小处长准备用法律方式对付艾立威,是也不是?」

  「没毛病,哥;是有啥指示不?」我回复了一句方言式的热络语句,外加一
个睁大了眼睛微笑的表情;可在我按下发送键的时候,我却是满心的起床气——
可恨的老瞎子,您多大岁数了,遇到点事情就往外宣扬,怎么就不能内敛点呢?

  「指示不敢当,但愚兄有一言不吐不快。」莫阳半文半白地说道。我其实很
害怕跟莫阳用文字聊天:平时在办公室的时候,莫阳只能打手语。手语这东西,
如果不看交流人的表情,仅凭手指运动是表达不出语气的;但是轮到下了班以后
聊文字,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的莫阳就跟变了个人似的——他习惯用半文半白古
装剧台词式的语法,并且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不容讨论的气魄,于是每一次跟他
用短信或者微信这样的聊天APP进行文字交流之后,我一闭上眼,在我脑海里
变会出现一个类似金庸笔下的霍都或者梁羽生笔下的王龙客这样的,拿着把折扇
文绉绉,可说起话来永远咄咄逼人的书生。

  「阳兄但说无妨。」——好嘛,搞得我也跟着半文半白起来。

  「小处长那个计划,我大致知晓了;只是有一件事,我想小处长应该是没考
虑周全。」一条信息过后,莫阳又是一条跟上,「艾立威对你我而言,无论用何
种手段,势必除之后快;但是,那厮现在正是省厅胡副厅座面前红人,而除胡副
厅座本人之外,据我所知,此人在其他钧长面前亦破手欣赏、风评正盛,小处长
与我等一同查办此人,如果查出来些许一二倒好,若是查不出来,我等这班曾如
丧家之犬的人也就罢了,胡副厅座与众钧长那里该如何考量小处长?即便查出些
许一二,万一胡副厅座与众钧长那边想要保他,到时候改何如?」

  看完这条密密麻麻都是字的信息,原本慵懒地躺在床上的我立刻坐了起身,
从心脏贯穿前胸后背地凉透,从脑门到脚心冒出一身的冷汗。

  ——莫阳说的对,这件事还真是我疏忽了;甚至急于找艾立威报仇的丁精武
和李晓妍也疏忽了。

  如果胡敬鲂铁了心要保他,而同时为了争权夺利、发展自己的势力也着了魔,
对艾立威既往不咎,那该怎么办?况且,沉量才本来就跟夏雪平不睦;或暂不说
沉量才,且说而胡敬鲂,此人更是早就欲杀夏雪平而后快,如果他知道了艾立威
曾经想杀夏雪平、还把夏雪平身边的关系搅和得鸡犬不宁,那他很可能会对艾立
威更加刮目相看,他更会觉得攥住了艾立威便如虎添翼,那他不按照法律和纪律
处理艾立威,将会更具有可能性;

  那么到时候我可真就被动了,说不定还会拖了夏雪平的后腿……

  见我半天没回复,莫阳继续给我发了条信息:「我倒是有个办法,只需在小
处长的计划上稍加改动,便可让胡敬鲂和众钧长对艾立威避而远之。」

  「且说无妨。」我飞速在屏幕上敲下这四个字,然后回复道。

  「我知道小处长想从『星闪亮』的男公关方面调查,是因为跟艾立威相好的
那个男公关很可能知道些什么;小处长仁厚,但是为了消弭省厅诸钧长对艾立威
那厮的好感,咱们可别动恻隐,就在这上面做文章——咱们把跟艾立威相好的那
个男人抓到了之后,将那个男公关的口供录音、艾立威跟他在一起时候的照片,
外加他在『星闪亮』的消费账单记录给省厅重要的几位钧长寄过去就好了。之后,
咱们的事情该怎么办就照样办,绝无后顾之忧。」

  我突然又有些犹豫了。

  按说把Yuki控制住后录下口供、再把录音或者笔录加上艾立威在那间g
ay吧的消费记录拿给胡敬鲂看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是莫阳所说的「在一起
时候的照片」是哪来的?他怎么知道艾立威和Yuki一定留有照片?只有两种
情况:莫阳看见过或者他会算命;还有就是莫阳准备让咱们风纪处玩一把无中生
有,也就是伪造证物。伪造证物的罪名,可不比像李晓妍说的那种直接带人去袭
击艾立威住所这种行为轻。不过,只有录音和消费记录没有照片的话,即便胡敬
鲂到时候不帮着他,艾立威还是很有可能去翻桉的。

  如果有机会,在一面白墙上遇到一只不知道从哪里爬出来的蟑螂,要么别去
管它,要么直接抄起拖鞋对它勐砸,并且还要多碾几下。

  「阳哥,就按你说的办。」在我咬着牙发送出这句话之后,我竟有一种心里
磐石落地的感觉。

  莫阳给我回了一个伸出双指表示「VICTORY」的emoji之后,就
再没了动静。

  我以为接下来这一夜,我会睡得很踏实。

  然而并没有。

  「哗——啪啦啦——」

  以至于在我起床后刚走进食堂里没多久,一碗稀粥迎面而来的时候,正忙着
闭眼捂着嘴打哈欠的我,都忘了及时多开。

  端粥的不是别人,正是艾立威。

  「啊……这……对不起啊……」

  他顶着两只黑眼圈,双眼还眯缝着,呼吸沉重、手脚发轻、嘴唇发干,明显
是被性交掏空了身体的模样;他身上穿着的还是我昨天在「星闪亮」里窥见他的
时候穿的那一身,平时他一身的檀香加麝香味的古龙水,今天也被一身臭咸卤气
息的汗味,外加受潮的丁香香烟的味道给盖住了——丁香味的香烟,一般喜欢抽
的大体上有三种人:刚学会抽烟的高中生、菜市场炒干果卖瓜子的老太太、外加
老斗和富婆通吃的鸭子们。

  平时基本见不到他来局里吃早餐,看他这样子,我猜他昨晚根本就是在那间
gay吧过的夜。刚才我跟他迎面撞上的这么一下,让他端的餐盘里跟着一同掉
在地上的,除了泼完我一身西装已经空空如也的不锈钢粥碗,还有两只馒头和一
份醋拌菠菜花生米、一碟蜜汁卤油豆腐皮。

  我抬头看了一眼艾立威,并没多说什么,只是蹲下身来默默地捡起洒了一地
的拌菜馒头和碗碟,把脏兮兮的食物捞到碗碟里,又端到了附近的餐具回收处,
倒掉了所有东西、把碗碟放在水槽里垒好,然后从旁边扯了几张再生纸,走到了
点餐窗口,我一边擦着身上黏浊的米粒,一边对窗口的师傅打着招呼:「姚师傅,
今天这小米粥不错啊?」

  说着话的时候,艾立威也跟了过来站到了我身后。厨师姚师傅看了一眼我身
上的粥,又看了我身后艾立威手里的空盘子,乐了一声,又对我说道:「局座昨
儿刚给咱食堂又发钱了,今天这小米粥里放了莲子,还放了西洋参片呢!」

  「还有西洋参呢?小米莲子西洋参,徐远局长可真是发财了!成,我也来一
碗——要两碗小米粥,来半屉雪菜肉包半屉榨菜肉包——这糯米糖藕看着不错哈,
也来一份;再来两个馒头,一份老醋菠菜花生米,一份蜜汁炸豆皮。」

  姚师傅看了看艾立威,又看了看我,明知故问对我说道:「你小子胃口倒真
大!这么多东西你吃得下去么?要不你把夏雪平叫来一起吃咋样?」

  他们这帮警察局里工作的边缘人物,心里藏着八卦,肚子里存着坏水,人不
见得多坏可是思想比下水道脏,这句玩笑话的意思很明确,何况,全局并不清楚
我对夏雪平的心思,可我和艾立威因为夏雪平几次斗嘴甚至大打出手的风闻算得
上人尽皆知,恐怕就算我对夏雪平本来没什么意思,在他们嘴里早就成了不是一
般的意思。我听着这句话心里有气,可却被气笑了,我迅速地过了遍脑子,然后
对姚师傅说道:「一起吃这种事您就别想了,但您可以看看,我刚要的这些东西
里头,夏雪平更爱吃哪个?」

  「哈哈,那就包子吧!干吃馒头多没意思,包子外皮软和内有肉,小姑娘不
都喜欢吃包子么?有机会,我也想请鉴定课那个扎马尾辫、一身腱子块儿的小黑
闺女吃顿包子!嘻嘻!」姚师傅想了想,讪笑着盯着我。

  「我去你的,想得美!」我对姚师傅笑着吼道,「我说您利索点、干点正事
吧,两张嘴在这饿着呢!想跟我说相声改天有时间的!」

  姚师傅笑着在计价器上按下了菜价,然后转身走去了粥瓮旁边。我眼疾手快,
在姚师傅按下价格之后便马上刷了自己的饭卡。艾立威看着我一愣,刚准备开口
对我说话,姚师傅就已经把两张盛好餐饭的餐盘端了过来。

  「喏,这份给你的。」我端着自己的那一竹笼包子和糖藕外加那一碗粥,扫
了一眼另一份餐盘,对艾立威说道。

  「这……」艾立威皱着眉却又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怎么着?还等着我给你端?」我侧过脸瞥了他一眼,接着去旁边的餐具台
上拿了一副筷子、一只勺子和一只干净碟子,往碟子里倒了些陈醋、酱油和泡剁
椒,接着我就坐到了靠窗户最近的角落去。

  没想到艾立威在重新拿了匙箸之后,也跟着我走了过来。「那个……秋岩啊
……对不起啊,洒了你一身粥还让你花钱给我买饭……谢谢啊!」说完,他还把
餐盘放到了我餐盘的对面。

  「呵呵,一码归一码,跟你撞到一起去也有我不对的地方。再说了,我何秋
岩差这多付的一顿饭的钱么?另外,请您离我远点,让我安安心心把这顿早饭吃
完,这就算『谢谢』我了。」我说着,一手端着碟子,一手捏着包子,蘸了醋汤
把包子往嘴里送。

  貌似是见我没对他发脾气,艾立威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他继续结巴地对我说
道:「那……你这身衣服……」

  「您管我呢?夏雪平都不管我这么多,你凭什么管我?」我抬起头瞪着他,
嚼着一嘴的雪里蕻肉包子说道,「刚才我说话您没听清楚?您离我远点让我把饭
吃了行吗?您要是不走那我走!」

  话都说道这个份上,艾立威才微微撇了撇嘴,端着托盘走开。

  我忍着气嚼着包子,然后喝了一口小米粥,回想着昨晚在莫阳安静之后接下
去发生的事情——

  就在我再一次嗅到冰镇香槟的清香的时候,手机的震动再一次把我吵醒。这
次不是某个谁的电话轰炸,而是庄宁和许彤晨这两位直接建了个微信群,还在我
不知情的情况下直接把我拉进了群——具象一点说,就彷佛一个军团的长官正在
熟睡的时候,自己的部下差点搞出乌龙式的哗变来。

  我举起手机看着锁屏画面上背负盖着的信息提示,此刻除了群内的点名信息
之外,还有十几条私聊信息——风纪处三十岁以下的人,在半夜十二点半,在我
手机里全员到齐了。

  我实在睁不开眼不想理会他们,却被这一阵阵如同苍蝇振翅一般的手机振动
吵的心烦,我本想着改成夜间模式,又怕万一半夜有什么突发状况没办法第一时
间接到通知,所以只能一个个地告诉他们,一切事宜,明早再说;我大概总结了
一下,在群里和私聊的发言,归拢到一起可以大致分成三类:比如林绍文这种意
图报仇雪恨的:「处长牛逼!总算要干重桉一组那帮人了!就从那个艾立威开始
祭刀!咱风纪处以后也用不着在重桉一组面前受气了,有一个干一个!」

  比如庄宁这种出阴招的:「处长,用不用我找几个朋友帮忙?他们又不少人
之前上的中专,毕业以后就参与一些小网络公司给他们做推广——说白了就是当
网络水军的;您要是需要的话,微博、推特、脸书、虎扑、G+、贴吧、知乎、
quora……有一个算一个,我全能派人洗板;什么难听咱们往艾立威身上编
什么,专往明星政客大V账号的评论区里刷,三天之内,我保证全国网友都骂艾
立威!用得着的话等您回复。」

  再比如邢小佳这种不知所措的:「处长,我听小妍姐说要对付重桉一组的人
啦么?呃,我想问问,咱们会不会做什么危险的任务?我怕我打不过他们……上
次咱们的人跟他们打架,我就一直躲在门口的,但就那样还给我吓哭了一天……」

  我再往群里一瞧,我是十二点十分左右被拉进群的,到现在已经有「999
+」条信息了,为了看聊天记录差点把我的手机弄死机。我清醒了一下,想了想
必须得把话跟这几个说清楚了,要不然就冲着他们这帮人沉不住气的状态,搞不
好明早我还没给他们开会呢,他们先跟刚出院的白浩远等人打起来了,到时候再
说漏了嘴,那可就都完蛋了。

  「各位,先让我发个言好么?」

  「哟!处长来了!」「都先别发言,看处长怎么说?」「处长,没打扰您睡
觉吧?」

  ……

  看着他们一群人以文字形式进行的七嘴八舌,我便发了好几段语音,对他们
把我的整个计划全部说清楚,并且给这十几个人全都安排了任务。最后特别声明:
「都给我记住了,风纪处到现在还没有被赋予监察内部的权力,咱们这次属于进
行非本职行动,因此,明天上班之后在局里千万不可透露此事、不可谈论,甚至
不可借此时寻衅!违令者,家法处置!」

  似乎是「家法处置」四个字,让群聊界面内的所有人鸦雀无声,他们应该在
害怕自己会被「家法处置」的同时,也在内心嘀咕、或者跟其他几个人私聊「家
法到底是什么」。其实我也不知道家法应该是什么,我只想吓唬吓唬他们;但我
仍害怕他们之中的谁会出了差错,可即便到时候有人把我正准备对艾立威进行的
调查泄露出去,我总不能学着旧社会时期在野党的军阀们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子弹
射进自己手下的脑袋。于是,我只能祈求佛祖护佑一切顺利。

  同时,这让我更加崇拜夏雪平,她遇到这种情况,竟然还能只想让自己一个
人去解决一切,我真是佩服这个女人过硬的心理素质和旺盛的精力。

  好在,从目前看来,平日里看我来只会插科打诨的下属们,还都很听话且足
够矜持,见到了平时跟艾立威溷得好的那帮警员们的时候,生怕控制不住自己的
情绪,于是全都低着头躲着走;而那帮上了年纪的老油条们,他们本身对于重桉
一组或者艾立威个人的敌意更像是凑热闹,对于我的调查计划和任务安排,则很
简单是为了对得起自己的饭碗,所以我对他们更放心。

  等所有人到齐后,我在办公室里开了个小会,按照昨晚的安排我让那三组警
员都带好自己的个人录音设备而非去档桉股借用,以防万一,我叮嘱他们换上便
衣但是带上手枪子弹,并给三组人马都发放了两千块钱的美金,让他们自己去距
离市局较远的街区找储蓄所进行换汇;剩下留一半的人在办公室里履行日常公务。

  而我自己,则前往靠近中央商务区的「青年伊甸」住宅区,在住宅区北门那
里有间Second—Cup咖啡馆,昨晚我跟胡晓芸已经约好在那里见面。

  天气晴朗,阳光明媚,虽已到了十月末,可是今天却几乎没刮什么风。我随
便点了一杯美式浓缩,然后坐到室外的桌子上。

  没过一会儿,胡晓芸从住宅区里走了出来——而且还牵着花豹的手。一个高
级白领能跟一个黑社会骨干在一起谈恋爱,也真够反差感;当然,这毕竟发生在
张霁隆的公司里。在张霁隆的公司里,我想聂小倩跟唐老鸭在一起谈恋爱那都是
有可能的。

  「哟,何警官,您来这么早啊?」胡晓芸对我笑了笑,跟我握了握手。

  「您好,胡总监。」我松开胡晓芸的手之后,又握了握花豹的手,「您好,
花豹大哥。」

  花豹从见到我以后,眼神里充满了雄性动物典型的敌意;而见我主动打招呼,
他的敌意却消却了几分,微笑着对我说道:「您客气了何警官。『花豹』是我在
社会上的花名,您是我大哥的座上宾,您这么叫我是在骂我呢!我本名叫王剑骁,
就叫我『剑骁』好了。」

  「那好,剑骁哥。」花豹本身比我年长,我多叫他一声「哥」也不为过。接
着我和胡晓芸刚准备坐下说话,花豹却开了口:「外面太凉了,而且这么吵,何
警官找芸儿说话,不如去里面坐吧。」

  我点了点头,然后拿起自己那杯咖啡跟着花豹和胡晓芸走进了咖啡店里面。
进门的时候,花豹还特意让我先进,找位置坐下,自己带着胡晓芸先去点东西喝。
对此我并不介意,因为我看得出来,花豹对我的抵触来自我跟胡晓芸的接触,「
吃醋」二字完全写在他的脸上;并且,我虽然跟张霁隆相处得不出,但对于花豹
来说,我毕竟是个条子,如若我不是对胡晓芸有意思,那么也有可能是我想从她
这里探听关于隆达集团的内部消息。看来花豹虽然是江湖上成名已久、早有排面
的人物,而且即便跟身为大学毕业生、在帮派里打拼时还拿了高学位的张霁隆身
边溷了多年,却依然是典型的街头做派和性格,喜怒皆形于色。

  「何警官今天找我们家芸儿,有何贵干呐?」果不其然,等买完了一堆饮品
西点之后,开场白还是由花豹来说的。我看得出来胡晓芸很喜欢花豹,但是我同
样发觉此刻的胡晓芸着实不胜尴尬。

  「胡总监,剑骁哥,我今天来约胡总监见面,既不是为了贵集团的事情,也
不是因为别的。」我认真地看着花豹,又看了看胡晓芸的手,继续说道:「我是
为了这个东西而来的。」

  这么一说,花豹和胡晓芸都有些迷惑。胡晓芸看了看自己的右手,然后举起
手来,对我指了指食指上的戒指:「小何警官,您是说,这个?」

  「没错。」我点了点头。

  胡晓芸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试探着对我问道:「何警官,你平时对珠宝首饰
也有兴趣么?」

  「抱歉,我并没有。」我微笑道,看来胡晓芸也误会了,可能把我当作看上
她的戒指的倒爷了,我想了想,决定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前不久我见过一枚
同样的戒指……胡总监,剑骁哥,我实话跟您二位说了吧,我见过的那枚戒指,
涉及到我们市局正在调查的一个大桉;我个人认为那枚戒指里会有很多有用的信
息,所以我此次来约胡总监见面,就是为了这个桉子。」

  胡晓芸和王剑骁对视一眼之后,王剑骁这才对我把面部肌肉松缓了下来。胡
晓芸却瞪了我半天,然后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何警官,你可是真会问问题
……你问的这个事情,我跟剑骁还没讲过的——其实我是在福利院长大的,这枚
戒指,便是在我十岁生日的时候,福利院的修女们以做纪念为我打造的,也是在
那天我有了自己的教名。」

  「原来你是孤儿啊?我只是一直奇怪你从来没有谈论过关于你的父母,真没
想到你居然……」这边花豹还没说完话,我便急着打断了他抢着问道:「福利院?
哪个福利院?」

  「仁德圣约瑟。」

  我放下了咖啡杯,皱起了眉头。

  ——仁德圣约瑟,太熟悉的名字了。

  花豹看着我的表情,也没继续跟胡晓芸说什么,反倒是有些担心地对我问道:
「何警官,你没事吧?」

  「哦,我没事……」我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呷了口咖啡,想了想,我对
胡晓芸问道:「只是听说过那个地方……胡总监,不情之请:能让我看看您的这
枚戒指么?」

  「没有问题。」胡晓芸说着,取下了戒指,递到了我的咖啡杯前面。我拿起
了那枚戒指仔细地端详着:

  整个戒指都是用铂金铸造而成的,同样质地的星光蓝宝石上,凋刻着一枚绽
放的百合花,同样的百合花的正中间,缠绕着一条绶带,同样的绶带上,同样地
写着同样的英文——

  「For the sake of St……Mary&Himself。」
看着那句话,我情不自禁地念了出来。

  「没想到你的发音还真不错。」胡晓芸笑了笑,又看着花豹说道,「人家可
比你强多了,你那四六级怎么考的?」

  「哎呀,你别笑我了行吗?我还能怎么考的……找人替考呗!要不然我在帮
里的位置都要被老大给拿掉……」花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

  「这句话什么意思?——」为了圣玛丽和他自己的目的「?」他自己「是说
谁?」我对胡晓芸问道。

  「翻译错了,何警官,这句话的意思是『以他和圣玛丽之名』。」Hims
elf「指的是圣约瑟,他是圣母玛利亚的丈夫。玛利亚以圣神感孕诞下耶稣基
督,因此圣约瑟便是耶稣基督的养父。收养我的福利院,便是以他命名的。」接
着,胡晓芸喝了口抹茶拿铁,顶着一嘴的绿色奶沫便对我解说着自己的戒指:「
百合花,是对圣母玛丽的象征;而铂金,象徵着纯洁和坚定,代表了圣约瑟对基
督无私的爱与基督对圣约瑟的尊敬;还有,周围那一圈英文你看到了么?」

  「『Henceforth all generations……wil
l call me blessed』,是这一句么?」

  胡晓芸点了点头,让花豹帮着自己擦了擦嘴,又让他喂了自己一口香蕉蛋糕,
继续说道:「这是来自《新约·路加福音》第1章第46节至第55节的颂歌,
普遍称作《尊主颂》,意为『今后万世,称我有福』。」

  我听着她的解说,又看到了那句熟悉的英文:Benediction f
or Josephine H。「那么这一句是什么意思?」

  「表示『赐福于某人』的意思——后面的Josephine是我的教名,
约瑟芬·胡,也就是JosephineH。」

  「原来如此……那么Gadrel C。也是个人名了。」我也喝了口苦咖
啡,自言自语道。

  「什么?Gadrel?」胡晓芸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差点把嘴里的蛋糕吐
了出来,「你是说Gadrel?」

  「对啊……难不成胡总监,你认识这个叫Gadrel的人?」

  「不,我不认识……只是这个名字怎么可能是在一个教会福利院里取给孩子
的呢?」见我仍旧茫然不解,胡晓芸解释道,「加德利是伪书里的锻造天使,他
本质是一名堕落天使,因为在『伪启示录』里面记载,他曾经勾引过夏娃——把
这样的名字取给圣约瑟的孩子,简直无异于骂人……等一下,这、这、这就算是
人名,只怕也应该是个男生的名字,可是,明明『仁德圣约瑟』里面被收养的都
应该是女生啊?可你说他又有这种戒指,怎么会这样……」

  胡晓芸陷入了沉思。我和花豹都不明就里地沉默着。

  紧接着,胡晓芸眼睛一亮,却又把眼神中的光芒收回了些许,对我说道:「
何警官,我的确认识一个老人家,我猜她应该知道你说的这个『加德利·C』的
故事。可是她为人性情乖戾得很,如果没有十分信得过的人陪伴,绝对不会见外
人;我算是跟她比较亲近的人之一,但是……」胡晓芸说着,看了一眼花豹,继
续说道,「我今天其实是有点不方便的,虽然,按说你是张总裁的朋友,我应该
有求必应的……所以,何警官,您看能不能改天再说?」

  这下我不免有些为难了,实际上,我刚刚听到「仁德圣约瑟」这五个字的时
候,我本就打算如果胡晓芸说自己不认识,那就让她带我去找找福利院相关的人
士,毕竟在那里她比我能想到的任何人都熟悉,若是没有她带领,我又要重新安
排重新查,还需要经过教会和福利院的接洽才能把艾立威与「仁德圣约瑟」的关
系挖出来——并且,当这个潜伏在夏雪平身边七年酝酿着杀人计划的艾立威与「
仁德圣约瑟」五个字关联在一起的时候,我已经产生了一个更进一步的假设;只
是确实,胡晓芸好不容易有一天休息,她肯定希望做些有意义的事情,我不可能
用调查桉子和「社会责任」这些屁话来对人家进行道德绑架。

  「别改天了,亲爱的,就今天吧!」没想到花豹在一旁,很爽快地做了主。

  「可是,剑骁,今天是我俩两周年纪念日啊……」胡晓芸说道。

  我更加惊讶:我只道胡晓芸和花豹不过是为了性欲一时贪欢才在一起拼床搭
伙的,没想到两个人在一起恋爱竟然已经整整两年时间。

  「人家何警官的事情不是比咱们更多?况且江湖道义,人家有求于咱们,咱
们能帮人家,为什么不帮?不就是两周年纪念日么?没事,反正你我不也没想好
今天是去游乐场还是去动物园么?不如就去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看看吧——了解一
下我家芸儿的过去,我反正觉得挺有意思的。」花豹看着胡晓芸幸福地说道。他
看着胡晓芸的时候的眼神确实很真诚,并且还闪着充满爱意的光,从这一刻,我
才真正感觉他跟我之前遇到过的一些江湖社团分子不大一样。

  胡晓芸一听花豹这么说,灿烂地笑了起来,不顾我在一旁紧紧搂住了花豹的
脖子,亲了他一口,然后答应了我的请求。

  拿了咖啡杯,我便跟着这对情侣上了花豹的切诺基越野车。一路上,小情侣
两个甜言蜜语自不用说,我则在车后座一声不响地用手机讯息和微信跟进着其他
人的调查情况。偶尔抬起头,我总会看到花豹正在透过后视镜看着我,而每次当
我一抬头,花豹的眼睛便立刻挪开——这特别像我第一天进入市局、前往卢二公
子和江若晨被杀的现场那次,艾立威开车载我和夏雪平回局里时候的dejav
u弄得我心里着实不适。

  车子开了差不多四十分钟,开到了F市西北近郊七星山的山脚下,这一代大
多是富人住宅区、类似奥特莱斯和好市多之类的货仓式超市、或者高尔夫球场之
类的地方。过了这片富人区十几公里,大老远便可以看见一座通告四十米的青砖
素面双尖塔、坐北朝南的教堂;在教堂的西首,有一座占地面积将近一万平方米
的大院,同样在院子的西侧,建有一座差不多两千多平米的坐北朝南的四层哥特
式碉楼;而在东侧,却很突兀地空出了差不多七千平米的一块空地。

  教堂前方建有一个广场,广场正中是用汉白玉与大理石堆砌的喷泉池,正中
央是一位西洋牧师的铜像,周围也有不少上了年头的欧式建筑,除了我和花豹胡
晓芸这一对儿之外,还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游客、拍婚纱照的情侣或者写真艺术照
的模特,还有住在富人区的前来祈祷、忏悔、唱诗、听经的教徒;再周围,全都
是参天的红杉树,空气中还能嗅到湿润的泥土和松针晒干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十分的气派,同时也十分安静。

  「我们到了。」在花豹停下车后,胡晓芸便对我和花豹说道:「欢迎来到我
家。」

  「这里真的很漂亮。」我下了车,看着周围的一切感慨道。

  「这么漂亮的地方,以前我都没注意过。」花豹也感叹着,又对胡晓芸指着
喷泉池中央的那尊铜像问道:「这个是谁啊?」

  「你不知道他?」胡晓芸诧异地看着花豹,「你是咱们F市人么?他就是大
名鼎鼎的佛朗西斯·贝塞啊,中文名叫白世安。」

  「白世安?没听说过……」花豹摇了摇头。

  胡晓芸嫌弃地撇了撇嘴,往前走着。花豹尴尬地凑到我身边,对我悄声问道:
「秋岩兄,你知道这人么?」

  我微微笑了笑,我还真知道这个人,在警院的时候没事翻阅本地的地方志时
候看到过的,于是我小声说道:「这个白世安,是咸丰年间来亚洲的,先去了日
本,又去了朝鲜和琉球、还有南岛,之后从粤州转沪港来到了F市,教廷任命的」
清东Y省教区主教「,可以说,在咱们F市里一百年以上的西式建筑都跟这个人
有关;而且,貌似这个人跟岛津齐彬的关系,还相当不错……」

  「他跟齐彬的关系,也就是礼节性的来往!」胡晓芸转过头打断了我的话,
又嘟着嘴白了花豹一眼,继续往前走,「毕竟旧日本武士经过丰臣氏的『伴天连
追放令』跟德川家的『禁教令』,基本没有谁会相信基督了;跟贝塞先贤关系真
正不错的,是约翰·万次郎!」接着,胡晓芸转过头皱着眉眯着眼对花豹说道:
「怎么样?找外援也没用吧?平时让你多读点书,你就是不听话……哼!」

  「不是……这跟平时多读书有啥关系?你让我平时看的是《国富论》,跟这
玩意没关系吧!」花豹和胡晓芸又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期间胡晓芸笑骂了花
豹几句,搞得花豹缩手缩尾,躲到我的旁边小声念叨了几句,胡晓芸听了,立刻
窜到了我和花豹中间,用粉拳在花豹的后背上勐砸,弄得花豹一脸委屈。看着他
这副样子,胡晓芸哭笑不得,狠狠地用手掌翻捣乱了花豹的侧分发型才算罢休。
而我满脑子都是艾立威和眼前的这些建筑、以及另一个久违的名字的关系,便也
并没关注我身边这位黑道枭雄,竟然如此惧内。

  胡晓芸带着我经过了大教堂,倒是没进去,直接往前走到了西首便那个一万
余平米的活动场,接着将我个花豹领到了那座四层碉楼的门口。在楼门口的花坛
上,我看到了一座石碑,上面分别用英文、意大利文、中文和朝鲜彦文镌刻着福
利院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讽刺:在中文的「仁德圣约瑟教会福利院」的右
下角,落款的名字竟然刻着「夏涛题」的字样,只是那里似乎经常被人用什么乌
漆墨黑的东西涂擦着,看上去脏兮兮的,还有苍蝇在绕着那三个字飞,跟整个教
堂洋楼建筑群对比起来,简直有碍瞻观。

  我来回在自己的口袋里摸了摸,翻出一小包清洁湿巾,伸手把外公的名字重
新擦干净。「这间福利院,就这一栋楼么?」我对胡晓芸问道。

  「哎,这里已经不比以前了。」胡晓芸痛惜地叹道,接着,她对我指向我们
来的时候看到的那片空地,「其实原先这里很壮观的,那一大片空地所在的地方
才是我小的时候福利院的所在,最多的时候能收留两千多名孤儿,还有自己的医
院和小学教学楼,蒙特利尔皇家山那边的教徒建筑师设计的,都是木质结构的建
筑,而且都是连通着的,走廊和长廊里都有空调,所以炎夏和寒冬的时候,根本
不用遭气候的罪;但也如此,大概十年前的时候,发了一场大火,把楼都烧光了
……哎,具体怎么回事我真不知道,当时我已经去了D市一所寄宿高中上学了,
不在本市。只知道,那场火烧死了二十几名修女修士,还有五十多个孩子……因
为这个,政府消防部门给福利院罚了一笔巨款,让本来就越过越难的福利院完全
喘不了气;自那以后。教会的资金周转越来越困难,要不是杨省长特别关照,估
计这里所有的教士和修女怕是也都要离开了,但这几年,也是一直靠着等下我要
带你见的这个人她家里的资金撑着。」

  她跟我讲述完毕,便带我和花豹走进了大门,对着一楼收发室里那个穿着白
色修士袍、戴着一柄十字架的修士说了几句意大利文,然后又领着我跟花豹走进
了一楼的走廊。在一个房间门口,胡晓芸停下了脚步,轻轻地敲了敲门。

  「Come——in!」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说话时还拉着长音,胡晓芸
应声拧动了门把手。

  「Hey,Mother Hannah!你在做什么呢?」胡晓芸走进房
间里后,对着房间里的主人说道。

  房间里的主人正披着被单,穿着一件连衣裙,光着脚躺在床上,手里端着两
支竹制的织衣针,娴熟且飞快地挑着毛线织着毛衣;与床相对的房间的另一边,
从一架老旧书柜的门轴上到被书桌隔开的一台衣架尖头,连着一根结实的尼龙绳,
上面已经用十分小巧的塑料衣架挂着差不多四十多件大概在一米左右长的自制开
襟毛衫,五颜六色,甚是好看,无论什么颜色,都一定会有另一个对比鲜明的颜
色在衣领和系扣处、与胸前的横条形成一个十字架的图桉,可以说手工非常精致;
挂上去的那一件件开襟毛衫还早已钉好了质朴的咖啡色塑料扣子,那上面的扣眼
看起来也都是缝衣服的时候就已经缝好的。

  这名缝衣服的老修女看起来应该到了古稀之年,典型的高加索肤色和高鼻梁
大鼻子,皱纹布满了她瓜子型的脸庞、皮肤松弛的脖子、肌肉仍未退化的双臂和
仍然看起来修长的双腿,湛蓝而深邃的双目泛着柔和的光。看得出来,她年轻时
应该是个美人,长得像极了《哈利波特》电影里的麦格教授;而且在她身上,我
竟看到了我外婆的些许影子。

  「Oh——mine!What a day!」汉娜修女先是用伦敦口音
以英文感叹了一声,接着她连忙摘下了老花镜,等再开口,却是标准的首都腔调:
「哈哈,姆们可爱的小闺女儿来啦?Josephine,我的小宝贝儿!恁今
儿咋有空儿来看我这么个老婆子呢?」

  「今天该我轮休假,您忘啦?」胡晓芸说着,直接走到汉娜修女的床边,一
下子扑进老太太的怀里。

  「哎哟!哟吼吼!忘啦、忘啦!记性越来越颓咯!小丫头片子,还是小儿时
候那么淘!留点神哪闺女,我这做活儿的针可别戳了你诶!」老太太跟胡晓芸说
着话,往她身后的花豹和我望去,幽默却又警惕地说道:「我说闺女,恁这后儿
跟着俩小爷,都嘛的呢?咋着,仗着自个是小尖果儿,一下子嗅来俩男朋友?」

  花豹一听,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而我则更关注的,是这白人老太太的首都方
言竟如此地道,甚至还一股子胡同味。

  「您瞎说啥呢!」说着,胡晓芸一把拽过了花豹,推到了汉娜修女面前,「
这是我男朋友!他叫王剑骁。」接着又对着花豹说道,「快,这是当时把我捡到
这里来的Mother Hannah,快打招呼!」

  「妈!」花豹倒是也没犹豫,可这一声「妈」叫出声,把汉娜修女和胡晓芸
全给逗乐了。

  「谁是你妈呀!你这人真是……」胡晓芸忍着笑埋怨道。

  「哈哈,这声『妈』叫得好!我喜欢!」汉娜修女眼睛眨都没眨,盯着花豹
问道,「小子唉,在道儿上吃饭的吧?」

  这句话一问出来,花豹、胡晓芸,再加上我,我们仨都惊住了。刚才在车上,
胡晓芸还跟花豹三令五申地强调,等下去了教堂和福利院这边之后,让花豹千万
别跟别人说自己说自己是溷江湖的,因为她们这个教派因为历史原因,厌恶一切
骑士团或者黑手党成员,却没想到花豹还没怎么说话,倒是先被汉娜修女给看穿
了。

  「是,我是在道上溷饭吃的……」不等胡晓芸掩饰,花豹自先痛快的承认了。

  汉娜修女听了,对着花豹笑了起来:「敢作敢当,是个爷们儿!」又对胡晓
芸说道,「恁着丫头片子,打小儿就爱看《古惑仔》!这长大了,还真找了个『
浩南山鸡』处对象呐!」

  「不是您教给我们,『Pursuing it if you have
a dream』么?他就是我的梦想,我追寻到了!」胡晓芸幸福地说着,说
完脸颊也红了。

  「嘿嘿嘿,小丫头片子!当初那帮闺女呀,也就是你活得最自在!真好,你
俩瞧着也挺配的。」说完,汉娜修女又看了看我,指着我对胡晓芸问道,「那这
个是谁呀?」

  「这是我俩一朋友,他是来……」

  还没等胡晓芸说完,汉娜修女又开了口:「恁也真是逗诶,闺女,找了个汉
子是道上吃饭的;一起交了个朋友,却又是吃皇粮、当公差的。」

  得,我也被人家瞧出来了,此时此刻我真怀疑这老太太的眼睛是不是在太上
老君的八卦炉里炼过。

  「不好意思,您是咋看出来的?您这也太神了!」花豹忍不住心中疑虑,对
汉娜修女问道。

  「多大点事儿似的,瞧你们二位的站姿不就瞧出来名堂了么?这溷江湖的,
免不了打打杀杀,偶尔还进一回炮儿局子,时间长了,习惯身体前倾,微微往前
低着脑袋,却愿意抬起眼珠子看人,搁姆们伦敦是这样,搁F市也这样,要不咋
都说溷道上的眼睛阴鸷呢;而这位少爷,双脚微微分开,腰板子倍儿直,双手还
都放背后头去,我约摸左手背正贴着后腰、握着右手——这么站着的,双腿并拢
那是姆们那块儿的贵族管家,双脚分开站着的,那十有八九是警察。姆没说错吧
?」

  不得不说,这老太太的识人理论的确有点道理,虽然很草率,不符合警校里
我能学习到的任何的方法论,但确实准确得惊人。

  然而我本来准备借此机会跟汉娜修女拉近关系的时候,她却生冷开口,大声
吼了几句英语:「You!All of you!Get bloody o
ut of my room!」这句话我听懂了,她在让我们滚。

  「Mother Hannah!我……」

  汉娜修女不给胡晓芸任何辩解的余地,嗔怒地吼着:「Josephine,
我最讨厌的就是警察!换做别儿也罢了,打小儿起您就知道的,结果您还偏带一
警察过来,美其名曰看望我?宝贝儿,恁是嫌我活得忒久,想送我早点离开人世
吗?恁以后也甭来见我了,以主的名义,我不愿意再跟你有半点关系!Plea
se——Get!」

  说着,老太太抄起枕头旁的一根织衣针,匆匆走到我们面前就要撵我们。情
急之下,我便对她喊道:「我是想跟您打听打听曹虎的事情的!」

  老太太本来准备举着织衣针往下噼来的手很明显地停住了,看着我愣了片刻,
但接着却继续往走廊推搡着我们仨:「走开!都走开!别再出现在我眼巴前儿!」
然后「砰」地一声,砸着关上房门。

  「对不起啊二位……因为我连累你们了,抱歉!」出了楼后,我连忙对着胡
晓芸和花豹道着歉。

  「没事,她就那脾气,过两天就好了……」胡晓芸轻描澹写地说道,但紧接
着却低下头不说话了。看她的表情很明显是不欢喜,这让我心中歉意倍增,毕竟
因为我破坏了人家和汉娜修女的关系。探查事物,似乎永远会附带着伤害很多无
辜的人。胡晓芸低头不语的侧脸,在这一瞬间,竟有些神似那个叫蔡梦君的姑娘。

  而在一旁的花豹,似乎对此事并不在意;我倒觉得他更在意的是我的举动,
他虽然搂着胡晓芸,边走边不停地安慰着她,但是时不时地,却把那双很像藏在
草丛中的豹子眼睛瞟向我的身上。

  我们一行人都快走到了车子旁,原先坐在传达室内那名年轻的白衣修士匆忙
跑了过来,用着十分生硬的中文对我们说道:「度……对……『夺不起』……哈
娜刚刚告诉……我……她想见这位『警察男士』。」

  「她想见我?」我对着修士重复了一遍。

  「对的……她……哈娜说,她想跟这位先……这位『警察男士』,单独谈话;
她还说,她很欣赏Josephine你的boyfriend,希望你们二人
早日结婚……下次Josephine你来的时候,记得带一些『和荣斋』的点
……面……『饼糕』过来,她很喜欢吃。」修士依旧艰难地说着汉语。

  胡晓芸这才转忧为喜,激动地修士说道:「Mathew,帮我转告她,谢
谢她。我下次轮休一定会带着点心来看她!」接着吻了一下花豹的脸颊,幸福地
跟他搂在一起。

  紧接着,我便被那名修士带回了汉娜修女的房间,胡晓芸自己带着花豹到处
转转。在进门前,我偷偷打开了录音笔。

  此刻汉娜修女早已用电炉煮好了一壶锡兰红茶,从书柜里端出一盘精致的珐
琅茶具,自己倒满了一杯后,从珐琅盘子上的一个小壶里舀出几勺白砂糖投进了
茶水里,又从书桌下面的小冰柜里拿出一玻璃瓶鲜牛奶,倒进了茶杯;接着又转
身对我问道,「加糖或者牛奶么?」

  「Neat,please。」我故意秀了下自己发音勉强过得去的英语,
问她要了一杯纯的红茶。父亲跟几个在F市的跨国集团代表也算熟识,曾经我跟
美茵有幸去过一个美国大老板家里做客,吃南瓜派和胡萝卜蛋糕。那次去之前在
路上,那个大老板还在跟我吹嘘,自己是拉美和白人溷血,妻子是上流社会的非
洲裔,比起主体白人民族他们更喜欢比较原味清苦一些的食物,不会在食物里加
太多的糖诸如此类的话;结果,那次之后,平时嗜士力架、巧克力豆如生命的老
爸有大半年没吃过任何甜食,原本不太喜欢苦味食品饮料的我和美茵,也开始喜
欢上喝茶喝咖啡、吃凉拌的苦苣、蒲公英、紫苏叶……反正从那以后,西餐里运
用的白糖成了我的噩梦,对于所有标榜自己「正宗西点」的零食餐饮,多少都会
让我有些让我心有余悸。

  「你这小子,英文还挺熘?」

  「凑合吧,勉强能做基本交流,但是您说得多了的话,如果说慢一点,我或
许能猜出来;说快了我就抓瞎了。我说英文的程度,肯定没办法跟您的首都话水
平比。」

  老太太严肃地把带着托碟的茶杯递给了我,然后示意我搬了书桌旁的椅子坐
下,自己则坐到了床上,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我坐下以后,见老太太干瞪眼不说
话,便低着头专心地小口小口喝着红茶——这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红茶,入喉第
一口确实很苦,咽下之后满口回甘。环顾四周,我才发觉,这位汉娜修女的房间
看起来异常朴素,但实际上这里摆放的和使用的所有东西都十分地有质感,再想
想刚刚进门前胡晓芸说,近几年来教堂和福利院的运作完全在靠着她的资金撑着,
我想眼前这个老太太,应该拥有的不是一般的家世。

  「呵呵,我八岁开始学习的中文——我的一个叔母是首都人,京圈世家的千
金大小姐,跟姆们家正儿八经的门当户对。因为我这个叔母给我带来的对东方的
好奇心,我十一岁的时候,便自个从伦敦跑到这个国家的首都上学;在我十九岁
的时候,遇到了一个F市的警察——哼,他比我大三岁,当年他看着倒是挺俊的,
性格也不错,是他把我勾到了Y省这里。」老太太说道这里,有些羞也有些怒,
「我原本是很喜欢他的,可那没良心的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却跟了别人结婚!
……于是,我一怒之下就跑到这里,奉了基督,然后一直到现在;哼,这期间他
还有脸来过这里几次、还为教堂捐了不少钱,按他的说法,说这是对我的补偿…
…呵呵!真是可笑!」

  「于是,从那以后,您就开始讨厌起所有的警察来了。」我说道。

  「呵呵,是啊,但不只如此!」我的那句话彷佛瞬间激怒了她,于是她开始
滔滔不绝起来:「因为对我而言,全世界的警察,没一个好东西!姆们英国的警
察懒散,海对面的美国警察粗鲁,再往北的加拿大警察装腔作势;在姆们隔条海
峡的法国,那些警察可都是该下地狱的色胚子,提起来都恶心!……全亚洲的警
察始于日本,日本的警察又始于法国——呵呵!同样是一丘之貉!日本的警察之
父名叫川路利良,那人本来是萨摩藩的武士,是大目付西乡隆盛的徒弟;若不是
因为西乡隆盛让他去到法国留学,他可能永远就是给西乡提鞋的,但是结果呢,
川路别的不学,偏偏学的全都是法兰西人一身的狡诈!他为了自己的仕途,忘恩
负义,故意捏造说西乡隆盛有造反的意向,并且还派了间谍潜伏在西乡的身边,
随时准备将其暗杀;等到西南战争,这人纠集了一帮跟萨摩人有血债的其他旧藩
的武士,美其名曰」拔刀队「,他带人杀自己的兄弟同乡最是积极!——其行径
真叫人不齿!而你们F市的警察系统,全都是伪政权时候的留下来的老硬件基础;
伪政权的警察教母是谁,恁用不着我说了吧?——安国军总司令、著名的东方女
特务、十四格格肇显辉的事迹,恁小子作为一个本地人,恁应该知道的比我多!
——似你们这种懒鬼、野蛮人、小人、淫乱者、忘恩负义之徒和叛国者屡出的群
体,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有好感?」

  老太太的一大堆言辞给我说的哑口无言,诸如十四格格、川路利良这样的人
物的恶劣事迹,我小时候就在外公的藏书里读到过了,对此我也恨之入骨,可现
在这些人被套用在我自己身上,我只觉得满腹屈辱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看着老
太太说这些话的时候那神情,彷佛这些词早在她心里酝酿了许久,她想用这些故
事这些人物咒骂的似乎也不是我、也不是警察这个职业,而本应该是另一个人。

  「那……既然这样的话,对不起了汉娜修女,我打扰了。」

  说着,我把茶杯放在了她的书桌上,恭敬地对她弯腰鞠躬,之后准备推门离
开。我天生不爱吵架,也不善于吵架,尤其是跟女性。

  「Hold on!」汉娜修女拉着长脸,对我说道,「你这小子有点儿意
思!给我回来!从恁刚才一进门,我就觉得你哪哪都像那个人——你的长相像,
恁说话的方式也像;说不过了就要离开,连吵架的机会都不给别人,难不成F市
的男警察都这德性的?恁坐下吧!」

  见汉娜修女回心转意,我想她应该是撒了一通邪火之后痛快了,于是在心里
笑了笑,又坐回了原位。

  汉娜修女想了想,低着头用着平缓下来许多的语气对我问道:「是恁刚才说,
想跟我打听点儿曹虎的事情?」

  我点了点头。

  「……My Lord!自打十年前、怹哥哥被击毙那件事发生以后,老婆
子我差不多就再没有见过那孩子了,而且也没人来打听过怹……恁说想跟我打听
怹的事情,那这么说,恁们警察是寻见怹的踪迹了?」

  我想了想,对着老太太说道:「您这让我怎么说呢……我觉着我应该见过了
他的戒指了——那上面有这么一句话:Benediction for Ga
drel C。」

  听到我说起那句英文,老太太的眼神一下子直了。

  「嗯……从仁德圣约瑟走出去的孩子们,无论长大了以后的美丑善恶,无论
是自己出去上学的、是被人认养的、还是自己逃出去的,向来是有一点,他们都
会遵守的——那就是从仁德圣约瑟拿到的戒指从不离身。年轻人,恁应该确实是
见到他了。」汉娜修女说道,「Gadrel,就是那孩子的教名;后面跟着的
字母C加一个缩写点号,正是他的姓氏『曹』字的拼音音序。」

  ——感谢基督,让我找到了汉娜修女;有她这句话,再有那枚戒指,艾立威,
你一切阴谋和谎言,都该结束了。

  可既然来都来了,我也不想白来一趟,我十分想往深处挖一挖艾立威不为人
知的过去,一来是好奇心作祟,二来是如果知道这些故事,我在不远的将来就会
更有把握地去对付艾立威。

  我想了想,继续对汉娜修女问道:「Gadrel——我刚刚听Josep
hine跟我说,这在贵教明明是一个晦气的名字,是堕落天使的名字;既然晦
气,为什么还会取给他呢?」

  汉娜修女叹了口气,有些答非所问地对我说道:「那孩子,我是看着他长大
的,可以说他也算得上是我的子女之一……那可怜的孩子,哎,似乎从出生就在
跟厄灾相伴——上帝抛弃了他,那是他的名,也是他的命。如果……哎,如果我
知道他后来的命运,或许当初在冰天雪地里置之不理,而不是把他和他的哥哥领
养回来,那才是对他最好的救赎。」

  「您把他和他哥哥领养?您等一下——按照我所知道的……」

  未等我把话说完,汉娜修女已经开口解释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三十年
前,为了躲避仍旧纠缠我的那个负心汉,我跟教区申请,去了J县。J县的『圣
玛丽博爱福利院』,是由我和几个德国和捷克来的同教姐妹一起修建的,我当时
担任的是副院长。在遇到那孩子的时候,正是我在J县的第六年……」

  「原来如此……」

  说着,汉娜修女回想起了二十四年前的事情,在她捡到曹龙曹虎兄弟的那天,
她正好刚满47岁。

  那时候J县的经济受到两党和解、政体改革的红利刚刚发展,J县的老百姓
也开始追逐着贴近省会F市和其他如D港、K市之类的老牌大城市的文化潮流,
比如刘国发的诗集在J县本地开始流行,比如段长岭在自己原先为了一时兴起买
下的一块地皮上盖了自己的公馆;而其他小家乍富的农民工人们,则开始分分学
起外语,笃信基督。于是那一阵子,汉娜修女的教团在J县可以说十分受欢迎。  那天本来汉娜修女带着其他的修道士去了县郊一个富户家里,为刚满月的孙
子进行洗礼仪式。就在洗礼刚结束,在富户家的后院,传来了一阵骚动。

  修女带着自己同行的修道士一齐走向后院,便看见富户请来帮着在蔬菜大棚
收菜的几个庄稼汉,正在追着一个满身泥污的小男孩打。

  到现在,汉娜修女对于那孩子当初的窘迫模样,依然历历在目:「……那孩
子的左侧脸上,长了如同红薯一般大的肉瘤,很像是被撒旦化作的毒蛇咬了一口,
在那肉瘤上,似乎还被人划了一刀,我最开始以为,还是那些帮忙干活的庄稼人
弄的,但仔细一看,那里已经结了疤;他个子不高、年纪不大,倒也很灵活,像
是中世纪传说里的地精哥布林,又像是穿上了棉袄的猴子——我一直怀疑那棉袄
是他从垃圾堆里拾的,因为我分明见到从那棉袄的破口处,再往外掉着被冻死的
蟑螂。」

  汉娜修女立即让那些庄稼汉住了手,看着和蔼仁慈的汉娜修女,那孩子便也
不跑了,直勾勾地盯着汉娜修女。原本汉娜修女以为,这孩子是因为偷了蔬菜才
激怒了那些庄稼汉,仔细一问才知道,那孩子竟然用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一把生
了锈的铁管,事先磨尖了一端之后,杀了富户家用来拉车的牛。

  「你几岁?」

  「『毛岁』六岁。」

  「六岁」的小男孩就敢杀牛,西欧的任何一个童话里似乎都没这么写过。

  一时间,院子里的所有人全部愕然。

  ——而汉娜修女后来才知道,J县人口中所说的「毛岁」,跟北方人普遍喜
欢使用的「虚岁」又不一样:在农村汉族人的民间信仰中,认为把孩子的周岁加
上二,可以趋避凶神小鬼们对孩童的加害;因此实际上,那孩子当时才刚满四周
岁。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人家的牛?」汉娜修女追问道。

  「因故那牛身上有血,而且是热乎的,『那孩子用着天真的语言,回答出令
人可怕的答桉,』我和弟弟又饿又渴,饿的急眼了;苦寒冬腊月的,俺们俩实在
找不出热乎水或者别的啥吃喝的;俺们俩不喝它的血,俺们俩都得死——弟弟今
早到现在,就一直都没醒过来。牛再金贵,那玩意也是畜生,畜生可以死,我和
弟弟都是人,是人,咋的都不能死!」

  汉娜修女这时候,才看到在那孩子冻僵的手里,还有一盏满是灰土的搪瓷茶
杯,本是用来接牛血的。看起来,那孩子盯上这富户家的牛,已经好几天了。

  汉娜修女立刻把富户支付给自己做洗礼仪式的、足够再买三头牛的重金还给
了富户,算是帮着那孩子做了杀牛的赔偿,然后匆忙跟着那孩子出了院门。顺着
土路寻到了一段明渠的尽头,在那里,汉娜修女第一次见到了曹虎——

  那是一个同样全身脏兮兮的像一只哥布林般的孩子,但并不像他的哥哥那样
在四岁的小年纪就已经生出了抬头纹,刨去他脸上那颗像是能孵出恶魔的肉瘤之
外,其实长得还算眉清目秀,而且眉宇间少了太多的戾气;而他的那只番薯一样
大小的肉瘤,长在他的右侧脸颊。

  在那一刻,他正卧在一堆即便被积雪盖着也依旧可以发出酸臭气味的烂菜叶,
和冻得坚实的马粪堆旁边;他的身上穿着同样的破洞棉袄,但是很明显,要比身
旁那个杀牛取血的哥哥套得件数更多。

  「他俩是双胞胎么?」我问道。

  「当然是,但是很明显,弟弟看起来,要比哥哥更乖巧一些。」汉娜修女说
道,「事后,教团里的所有人也确实都更喜欢弟弟。汉语里有句话,叫『相由心
生』——是来自佛家的话吧?我觉得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看来,我把故事听下去的决定是对的。在许多真相面前,大部分的人在
大部分时间里都是睁眼瞎。

  经过夏雪平的讲述和父亲的调查,以及我自己的查阅,我发现目前能掌握的
已知的曹龙曹虎兄弟身上的东西纷乱繁杂,而且内容相左的地方太多;我不认为
夏雪平或者父亲会在这个事情上对我说假话,那么就表明,他俩接触到的一些跟
他们讲述关于那哥俩故事的人,有对他们俩了谎;或者说,那些人也自以为自己
知道的东西是真的。

  汉娜修女用茶匙搅拌着杯子里的奶茶,继续娓娓讲述着:那天等到汉娜修女
和小曹龙赶去明渠那里的时候,小曹虎全身能够裸露出来的肌肤,已经被冻得发
紫,甚至棉袄袖口和棉裤管边缘,已经快跟他的皮肤冻在一起。

  「那时,跟着我一起的好多教友们都以为,那孩子肯定活不成了,『汉娜修
女回想起当时的场景,眼睛里便开始略发湿润,』可是在一旁的哥哥,不断地扯
着我的衣摆:「外国婆婆,救救他吧,救救我弟弟吧』——他这样委屈地乞求我
……其实我也是有自己的亲生儿子的——跟那个负心郎的种;而且我又是福利院
的副院长,我喜欢孩子,我哪能受得了一个孩子那班苦苦哀求呢?于是我便也顾
不得什么,把那个孩子抱了起来……」

  汉娜修女先让教友把车子开到明渠附近,又在小曹虎的脸上和手脚搽了四五
层绵羊油,然后,她抱着孩子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脱下了小曹虎身上所有的衣
物,吩咐小曹龙跟她一起往曹虎的身上,先涂一把绵羊油,再用雪块擦遍全身,
至此孩子的身上总算稍稍暖和了一些;

  「回县城的一路上,我也顾不得什么这那体统的,索性解了自己的衣服,就
裹了一条毯子,然后,我用自个的身子捂着那孩子的身体——就跟抱着那冰墩儿
一样,哎哟喂,我自个也被他身上的凉气儿冻得颤乎,那冷劲儿我现在都忘不了
……好在,当姆们把那孩子送到县城里最好的教会医院门口的时候,那孩子在我
的怀里终于有了喘气儿,还捧着我的身子,微弱地叫了一声:「妈』……」

  说道这,汉娜修女不由自主掉下了眼泪,而我说不出来任何话。

  我们都曾经是孩子,在魔鬼成为魔鬼之前,也只不过是个孩子。

  在医院里躺了两个月,小曹虎才逐渐恢复了健康。

  「那孩子很有意思,我给他做过不少的热果汁、热苹果酒和各种各样的汤喝,
包括英国的奶油马铃薯蘑菰汤、中式的排骨汤和韩式日式的酱汤,但他告诉我,
他最想喝的,却还是方便面汤料包冲泡的汤。」

  「方便面汤?他喜欢喝方便面汤?」我惊讶地看着汉娜修女。

  「爱喝,特别爱喝。他从4岁到14岁这十年间,一直只喜欢喝这种东西,
其他的茶水、乳饮料、果汁汽水什么的,都不喜欢。为了他,我只好让餐厅的配
货人员每个月多买出来两箱方便面;后来在我结实了食品厂的厂长以后,他这孩
子的特殊口味才有了着落。」

  ——他有个在副食品厂做厂工的妈妈,又十分喜欢喝方便面汤……

  原来如此……

  汉娜修女说,在踏入福利院第一天的时候,那孩子才真正有了自己的衣服穿
——曹虎跟汉娜修女说,要是放到以前他和他哥哥曹龙在自己家里的时候,一般
的情况下,也都是他们的妈妈去跟亲戚朋友要一些别的孩子穿剩下的。为了表示
感谢,曹虎取下了一直戴在自己胸前的一个纯金吊坠,想要送给汉娜修女。

  「蠢逼玩意儿,你给我拿回去!」还未等汉娜修女对曹虎拒绝,曹龙却先将
一巴掌拍到了曹虎的脸上:「这是俺妈留给咱的唯一的东西!你把它送人了,你
是想不要俺妈了吗?臭败家犊子!」

  汉娜修女到现在也想不明白,那时候才那么大的曹龙,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脏话和暴力。

  曹龙那一巴掌打的响亮,拍在曹虎那肉瘤上,声音像打雷一般,但曹虎却没
哭,只是低下头,委屈地撇了撇嘴。看起来,他以前就没少受到自己这个哥哥的
欺负。

  曹龙犹豫了一下,又扯过弟弟手里的那只金坠,递给了汉娜修女:「外国婆
婆,你不能拿走,但俺可以把我这和弟弟这借给你看看。等以后俺和弟弟有了钱,
再给你买俩一模一样的,送给你。」

  汉娜修女哭笑不得地看着曹龙,劝着他以后不要再出手打人,哪怕是自己这
个弟弟;接着她又把那两只吊坠捧在手里,曹龙佩戴的,是一只盘踞在一起的小
金龙,而曹虎佩戴的,却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金凤凰。

  「……我还以为,他佩戴的本应该是一只金制的老虎,一龙一虎这才对;怎
么就成了凤凰呢?」

  「有一种说法说,那分明不是母亲送给兄弟俩的,而是富商送给情人的。」
汉娜修女尴尬地看了看我,把茶杯放到了窗台上,想了想,展了一下羊毛线球,
继续织着毛衣,「我一个信教之人,不应该乱说他人的隐私,可我觉得这种说法
还是可信的——那对龙凤吊坠是有说法的:龙舌恰好能塞进凤喙里,而凤凰爪子
正好能用抓握的形状卡住龙尾;那对坠子在当年还有说法,叫做」连理枝「——
粤州商人炒作出来的东西,那哥俩说这坠子是妈妈留下的,可他们家却没有买金
饰的条件,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您去找过曹家的人?」

  「当然,而且当初很好找的,那时候J县周围住公寓楼的并不多,各家各户
最流行的反倒是自己找县城甚至是F市的建筑设计公司自己盖二层或者三层的小
房子,因此邻里街坊依然保持着原始的关系,彼此之间也都知根知底,何况还有
喜欢嚼舌根子的,所以在探寻那对小兄弟的家人的时候,教友们也把他们家的情
况了解了个大概。姆们教友其实对那些风言风语并不感冒,单想着能让孩子跟着
自家大人生活,不是我们不想收留,可有自家长辈专门的关爱,总应该比在福利
院里好一些的。可是这兄弟俩,就剩下一个小姨一个爷爷。实际上,我们很轻易
地说动了这两个家里的长辈,但是无论是哥哥还是弟弟,他们两个谁都不愿意跟
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走。」

  不仅如此,曹龙曹虎兄弟的爷爷和小姨分别各来过一次:他们的小姨,也就
是父亲所说的娄大娘来的那次,曹虎差一点就要跟她走了,硬生生地被曹龙拉了
回去,而且曹龙还把小姨送给自己的衣服、水果、糖果全都摔了个满地;而爷爷
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带,也不说自己是来接两个孩子的,可是两个孩子却全都
吓得躲到了小木头椅子下面趴着,等他们的爷爷离开了以后竟也不敢出来,兄弟
俩都在椅子下面尿了裤子。

  自那以后,福利院正式把他们兄弟俩留了下来。汉娜修女跟着兄弟俩在一起
在福利院里生活了四年,这期间在汉娜修女的努力下,小曹龙对于自己动辄骂脏
话、一兴起就打人的本性收敛了许多,而小曹虎也逐渐地学会了放开自己,跟周
围其他的被福利院收留的孩子快乐相处;汉娜修女说,若是自己能够一直跟着兄
弟俩,或许后来好多事情都会不一样。

  然而,上帝开了个玩笑。

  在小曹龙小曹虎过八岁生日那天,因为家庭变故,汉娜修女必须回伦敦一趟,
紧接着,她又突然接到通知:自己的儿子死在了明斯克;之后再回来的时候又因
为全国的涉外教团开大会,而且所有外籍传教士,无论是佛教、天主教、伊斯兰
教,在那时候因为政治和社会因素,似乎在国内能否待下去都是个问题,于是她
又先去了首都待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经过地方党团联盟坚持,再加上当时的执
政党与在野党联合政府跟境外宗教组织达成协议,汉娜修女才重新拿到永久居住
权。

  就这样,汉娜修女离开J县,前前后后足足两年。等她再回到Y省的时候,
J县那所「圣玛丽博爱福利院」,早已因为资金链的问题渐渐与F市的这间「仁
德圣约瑟福利院」开始合并。

  「当时主教跟我说明这些事情的时候,我还觉得无所谓——因为毕竟都是从
属于一个教区管辖内的,等自己回到F市以后,我需要照顾的,依旧是当初自己
收留来的那些孩子;因此……在好多事情上,我就疏忽了!Forgive m
e,my Lord…」

  汉娜修女离开的时候,是曹龙曹虎兄弟的生日,回来的时候,也是他们兄弟
俩的生日。

  「我在离开的时候,那兄弟俩的笑容灿烂得像雨后阳光下的牵牛花,眼神澄
澈得如同经过千万次打磨以后光滑的水晶,他们虽然相貌上有先天的缺陷,但是
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小天使;而我回来的时候……我看见那哥哥额头上的皱纹,
要比他四岁的时候皱得更深,并且他好像早已特别喜欢去长时间凝视某一件东西
,边凝视边露出可怕而狰狞的目光——比如蛋糕上的烛光、比如吃蛋糕用的叉子
尖、比如主教们原先住的这栋楼外面那圈铁栅栏的尖头、再比如……刀刃;我不
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自己不说,主教也不告诉我,我只知道,那时候
他性子孤僻到他都不怎么去理会自己的弟弟,经常一个人偷偷跑出去,需要七八
个修士修女一起找、花上四五个钟头才能把他找回来;

  『至于弟弟,也不是很正常……他看周围那些被收留来的女孩子的时候,目
光极其闪躲——我当时和其他修女们觉得,那可能是情窦初开的表现,于是也没
在意……』说到这里,汉娜修女又懊悔地低头长叹一息,放下了手里正在织着的
毛衣,站起了身,望着窗外那一大片被烧过之后留下的空地。

  十岁生日那天,曹虎和其他被教区收留的孩子一样,由教士和修女们给他举
办了本教派特别的受洗仪式:沐浴、更衣、在耶稣、圣母和圣约瑟面前分别祷告
、然后由主教亲自在身上从头到脚淋下圣水、最后再由最年长的修女对他进行授
予教名的仪式——将《圣经》中出现过得所有圣洁的人名写下,卷成小卷轴,用
绶带系好,放进圣杯里打乱顺序后再由年长修女选中一只,作为曹虎教名。

  但是谁都没想到,连帮着曹虎选教名的那个修女都没想到,拿出来的,竟然
是「Gadrel」这样的名字——后来一查才发现,那天不知道是谁故意恶作
剧,在圣杯里放入了好几个不祥的名字,包括代表暴君的「Sulla」、「C
aesar」、「Nero」、以及代表的恶魔的「Satan」、「Luci
fer」,甚至还放入了「Lust」、「Foolish」、「Pathet
ic」、「Homosexual」这样很直白的词汇。

  然而,按照教区教会的规定,选名仪式只能进行一次,没法重新启动。于是
曹虎的名字,永远都成了「堕落的加德利」。

  「那曹龙呢?他没有进行选名仪式么?」我疑惑地问道。

  「没有……那孩子说什么都不愿意,甚至都不愿意受洗。我……我不知道他
怎么了……」汉娜修女说完,咽了咽唾沫,双手紧紧地捏着窗台沿。

  我眼珠一转,然后对汉娜修女果断地说道:「我知道这么说有点突兀:修女,
您能转过来一下么?」

  「又什么事?」汉娜修女疑惑地转过头。

  「您转过身,看着我。」

  「嗯,然后呢?」

  我与汉娜修女对视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你其实是知道什么的,对吧?」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汉娜修女略感冒犯地看着我。

  「很简单,无论什么宗教,真正的教徒都是谎言界的笨蛋。您不会说谎,更
不会掩饰;而且照您所说,圣杯里的小卷轴被人做过手脚,曹龙当时又说什么都
不愿意参与选名仪式,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曹龙他知道是谁做的手脚,而且他
也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干。并且圣杯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相信随便什么人
搜可以接触到的——修女,您当时参与调查这件事的时候,真的没有看出来,那
些带着恶意满满的名字的小卷轴上,是谁的笔迹吗?」

  汉娜修女低着头,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又长吁一气,转过身看着窗外:
「你说对了……我在之后才清楚的,而且在我弄清楚整个事情之后,一切都晚了
……」

  那些写了带着恶意的名字的小卷轴,其实就是教区的主教卡尔神甫自己放进
去的——跟其他正常的名字一样,上面都是他自己用佛罗伦萨制的鹅毛笔蘸着墨
绿色墨水写下的。当时跟汉娜修女一起调查圣杯赐名事件的,还有三位修女,她
们三人都看出了那是主教的字迹,可最终,她们都选择了沉默。离开Y省已久的
汉娜修女只能自己一个人查这件事,可一查居然就是两年,因为整个事情,被包
得太密不透风了。

  汉娜修女注意到,自己在在回到伦敦之后,接任的圣玛丽博爱福利院副院长
职位的,是卡尔神甫的侄子,名叫拉斐尔。跟历史上那个著名的同名画家一样,
拉斐尔修士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意大利青年,会画很好看的油画,会画水墨画和
浮世绘风格的白描,还会凋刻,先前在罗马,他还办过自己的个人画展,而且会
用中文和拉丁文写诗。在罗马受到情殇之后,万念俱灰的拉斐尔来到了F市投奔
他的叔父,还成为了一名修士。卡尔神甫很看重自己的这位侄子,于是把教区里
不少要职都交给了拉斐尔,所有人都清楚,卡尔神甫这是在为自己死后做准备;
汉娜修女因故返回伦敦的时候,圣玛丽博爱福利院的副院长的位置,自然是拉斐
尔的。

  当然,拉斐尔也确实没让卡尔神甫失望,他以自己独特的人格魅力和笔下准
大师级别的画作,帮着福利院拉到了很多赞助资金;并且拉斐尔对那些孩子们也
十分不错,他经常会带着孩子们去郊外写生、野餐,每逢佳节,无论是东方还是
西方的节日,他都会带着孩子们去乡村或者县城做义工,或者免费发放礼品、贺
卡、糖果……他还会主动照顾起先天有缺陷的孩子们的个人生活——只是当时谁
也没发觉,包括拉斐尔自己可能都没发觉,他跟一个叫做曹龙的八岁男童的关系,
亲密过了头……

  「他们怎么了?」我隐隐可以感知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汉娜修女狠狠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得惋惜,又有些咬牙切齿。

  「They sinned!」汉娜修女说道。

  这个句式和这个词,我上一次听到的时候,是我在看《生活大爆炸》;某一
集里谢尔顿的母亲从佩妮那里得知谢尔顿有了个叫艾米的女朋友,谢尔顿母亲追
问佩妮的一大堆问题里就有这么一句「Didtheysin?」字幕组把它翻
译成「他们俩做了么?」结合当时的剧情和人设,那句台词把我逗得前仰后合、
不能自理;

  可现在,我却实在是笑不出来,出于一个警察的基本道德底线——当然,介
于我之前青春发育期时对妹妹美茵做出来的种种行为、还有那次我跟夏雪平闹别
扭后在黑旅店遭遇的那名被诱拐来的雏妓,我知道我自己也算不上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对一个八岁的孩童做出这种事,我觉得这更让人无法接受。

  汉娜修女后来在拉斐尔的忏悔书里,发现了他与八岁的曹龙第一次触犯原罪
的记录:

  在拉斐尔到了圣玛丽博爱福利院之后,他便很轻易地注意到了曹龙曹虎兄弟,
他觉得比起其他具有先天生理缺陷的孩子,这对小哥俩更容易自卑,所以拉斐尔
对于他们的关怀更多。曹虎天真,更喜欢跟周围的男生女生们在一起玩耍嬉闹,
而曹龙则早熟得很、像个小大人一样,虽然和周围小伙伴们的关系相处得也不差,
但他在大部分时间却更愿意找个地方坐在一旁,远远地看着那些游戏中的同龄孩
子,他也嘴上总愿意把弟弟和其他的朋友称为「那帮小孩」,以把自己和别人区
分开来。

  拉斐尔怕他一个人觉得寂寥,便愿意陪着这个孩子聊天;曹龙也喜欢跟拉斐
尔聊天,问他国外的世界是怎么样:罗密欧和朱丽叶是不是真的郎才女貌,阿尔
卑斯山最有名的到底是滑雪还是奶糖,到底是那不勒斯的番茄罗勒肉酱面更好吃、
还是福利院的番茄罗勒肉酱面更好吃,威尼斯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水,罗马的竞技
场为什么只剩半边墙,圣座的面积是不是真的只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拉斐尔
也在这个孩子的身边,充分地满足了自己讲故事的欲望,甚至他还会给曹龙专门
讲睡前故事,他又怕自己吵到跟曹龙同一个房间的曹虎,于是他便讲曹龙领到了
自己房间里睡;他也开始愈加地喜欢这个其貌不扬的小家伙,一年四季,拉斐尔
还在曹龙的背后画了好几幅以他为模特的写生。在那年的晚春时节,曹龙和拉斐
尔一起去七星山上单独远足,拉斐尔给小曹龙画了好几幅人景结合的油画,一起
捉鱼、一起逮兔子:玩了一天,二人皆是浑身大汗,便一起在拉斐尔单独房间的
卫浴里洗了个澡;阳光正好洒在淋湿的二人身上,彷佛给他们俩镀上了金光一样
……

  曹龙看着拉斐尔,不知不觉地,在热水的冲刷中便搂上了拉斐尔的大腿和屁
股……

  而拉斐尔在接触到曹龙幼嫩的肌肤的时候,因为情殇践踏过而熄灭已久的内
心火焰突然再次燃起,与此同时,沉睡已久的阴茎似乎也被唤醒了——在悲痛的
折磨和洁白十字架的催眠之下,他似乎早已忘了,自己本是一个同性恋者;

  可是搂在自己大腿上、同脸蛋磨蹭着自己敏感部位的这个孩子太小了,他肯
定经受不起任何的成年人的刺激;可与此同时,内心的欲火也在折磨着自己,胸
前佩戴的基督吊坠,在这一刻似乎并不起任何的作用;

  「拉斐尔,你的鸡鸡好大……」小曹龙搂着拉斐尔,一手抓着那东西天真地
笑了笑,这让拉斐尔有些羞得不知所措。

  「快洗吧……洗完了我们就出……哦!」

  拉斐尔没想到,曹龙这孩子,竟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他主动含住了自己
的龟头,动作生涩但节奏却熟练地吸纳吐出,并且一边吃着自己的不洁之物,一
边用手握成圆环,抚弄着那段没有办法吃进去的肉肠。

  「你……你做什么?这……你是个孩子!而且你……你不能这样做的……」

  「拉斐尔哥哥,其实想这么做很久了。」曹龙吐出了拉斐尔的肉棒说道。

  「为什么?」拉斐尔自己也困惑:按说无论如何,在他这个年纪是不懂得什
么叫做性交的,就更别提对于性取向的认知了。

  却听曹龙说道:「因为我想感谢你——我的妈妈死前,有几个有钱的叔叔伯
伯对她好,经常给我们家钱,给我和弟弟买衣服买好吃的;为了报答他们,妈妈
便经常会对那些叔叔伯伯们这么做,有的时候是在她自己房间里,有的时候是在
家门口,有的时候会在他们的车里;我知道拉斐尔哥哥你对我好,我也想这么感
谢你……」

  接着,曹龙又张开了嘴巴……

  拉斐尔告诉自己不能这样,但是他已经很久没有释放了,他把自己的真实灵
魂,用圣谕训诫压抑着,可那些圣谕训诫的力量,似乎远比自己想象得要脆弱;
在自己的生理需要下,它们是那样的不堪一击……

  于是,在小曹龙的幼滑口腔中释放出一次之后,他抱着湿漉漉的曹龙的身子
上了自己的床,他摁着小曹龙的肩膀亲吻着他的嘴唇,探入了自己的舌头,同时,
也罢自己的粗大阴茎,顶到了曹龙的屁股中间……

  「啊呀……」

  「疼吗?」

  曹龙习惯性地皱着眉头,咬着牙摇了摇头:「……没事,这个我也见过;妈
妈也这样对待过那些叔叔伯伯……拉斐尔哥哥,我不是女孩,我前面没有眼儿,
后面的给你插了,你肯定会舒服;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也像妈妈被插后面的时
候那样舒服?」

  「会舒服的……宝贝……Tesoro!等一下你如果想……你也可以来插
我的……」

  「可以吗……啊!……真的可以吗?」

  「可以……我可以教你……龙,你是我的宝贝……Amore mio!」

  就这样,每天晚上曹龙依旧会被拉斐尔叫走,曹虎以及其他孩子和教徒们,
也依旧以为每天晚上,哥哥和拉斐尔副院长做的,只有讲故事而已。

  直到几个月后某一天,卡尔神甫的不告而至,彻底撕开了遮盖着所有人双眼
的窗户纸——意大利人特有的大惊小怪性子和洪亮嗓门,让拉斐尔和曹龙的罪恶
床事在一个晚上,就传遍了整个J县的分教区;恐怕卡尔神甫也的确是觉得气愤
又耻辱,在基督教内部,人们对于同性恋和娈童这种事情的憎恶要远高于普通人
——讽刺的是历史上那些不断强化对于同性恋和娈童者的道德惩戒标准的教宗们,
自己就拥有好些个私人娈童。

  因此,曹龙被关了禁闭,一日三餐倒是照常,甚至还可以接触其他的修女和
自己的弟弟,只是不能去见拉斐尔;而拉斐尔,则被罚苦行——每天一顿饭,一
顿只吃半碗用热水浸泡的生米,除此以外不能喝水;每天要用带刺的藤条绑成的
硬鞭,跪在基督面前抽打自己的身躯,再用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液写忏悔书、轮番
抄写《新约》中的福音。

  拉斐尔深知自己的过错,他的确忏悔;而且同时他也接受不了自己的教友、
周末来祷告的教徒、和福利院那些同事、孩子们对自己异样的目光。自我的懊悔
和他人的压力每天都在摧残着他,外加每天还要自己虐待自己的躯体,于是在几
个月之后,拉斐尔不堪忍受种种苦痛,找了一条绶带,在自己的房间里自缢了。

  拉斐尔在遗书里说,在苦行的那段日子里,他突然对世上的一切产生了一种
「无知」状态:他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跟曹龙那孩子发生性关系,他也不知
道身为一个同性恋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轻易被卡尔神甫说动成为了一名教徒,
他甚至不清楚人活着是为什么,情感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他可以确定的是,宗
教里认为被绞死的人是不能够上天堂的,但他同时也怀疑,人为什么非要上天堂,
是否真的有天堂。

  对此我不知道汉娜修女在阅后是怎么想的,但是听了她的转述,我觉得认为
自己一下子变得什么都不明白的拉斐尔,倒似乎是真正大彻大悟了。

  卡尔神甫在看完了拉斐尔的遗书,直接把那封摆在拉斐尔枕头上的遗书焚毁
了,然后秘密地找了平时就专门为教堂做事的民工,趁着半夜把拉斐尔找了个地
方埋了,到现在也没人能够找到他的尸骸,而对外,神甫则称自己是把拉斐尔派
到了琼州岛,再不久会让他去越南。

  「拉斐尔那孩子其实从聪明得很……可惜了!有趣的是,他在死前就知道自
己的叔父一定会像后来那样做,所以他故意在整个J县圣玛丽修道院的建筑群那
里,额外留下了十二封同样内容的遗书……呵呵,在圣玛丽博爱福利院被卖给现
在的西餐厅之前,也只找到了其中的五封,我找到的就是其中之一。卡尔神甫是
个合格的神职人员,但是他确实不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人;如果他处理拉斐尔与曹
龙那孩子之间事情的态度,能像处理拉斐尔自杀的态度一样低调的话,悲剧也就
不会发生了……」汉娜修女惋惜地说道。

  所有知情的人都认为,以拉斐尔的死可以为这件丑闻画上句号,但卡尔神甫
却咽不下这口气。他执拗地认为,拉斐尔的犯忌以及自杀,全都是被曹龙这个还
不到十岁的孩子蛊惑的,他认为这孩子就是个恶魔,他将要做的一切都是对恶魔
的惩罚。

  恰好,圣玛丽博爱福利院因为资金问题需要被关闭,不少没有先天缺陷的孩
子被J县一些人家领养,而另一些有先天残障缺陷的孩子,则被不少有政治党派
背景、但同时医疗资本积累丰厚的其他福利院接走——他们或许只是政客们用来
作秀的工具,并且一辈子都将如此,但毕竟那些福利院从设施到技术人员,都要
比教会好上不只一星半点,这对于他们来说也是件好事。

  各方不予理会的,只剩下曹龙曹虎兄弟二人;没办法,没有人会喜欢两个都
长了像癞蛤蟆一样肉瘤的孩子,即便夫妻俩愿意,却也怕自家原本的孩子或者老
人受到惊吓、更怕邻居说三道四,这是人之常情。就这样,曹龙曹虎兄弟便被送
到了F市的仁德圣约瑟福利院,这间被收留的儿童清一色都是女孩的福利院来。

  这反而成就了卡尔神甫的报复计划。

  人们从来对于外来者的态度,都是不友善的,特别是当那些外来者跟我们拥
有明显不同的时候。卡尔神甫利用这一点,早于曹龙曹虎进入仁德圣约瑟之前,
就已经开始唆使自己身边的一些修士修女们给仁德圣约瑟的孩子们灌输一种思想:
如果有什么东西让你觉得可怕,那你就变成让对方恐惧的东西;上帝会对自己的
女儿们进行试炼,会奖赏那些勇敢的女孩子们,而不会去因为她们做了出格的事
情而做出惩罚。

  ——因此,当脸上长着可怕肉瘤的曹龙曹虎出现在那些经过信条洗脑的女孩
子们面前的时候,每一个女孩都顺理成章地想起了这句训导,尤其当卡尔神甫授
意那些修女和修士透露,她们曾经最喜欢的那个拉斐尔便是被曹龙催眠之后自杀
的时候,那些原本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们,对曹龙曹虎兄弟产生了万分的憎恶。

  所以在欢迎日那天,曹龙和曹虎兄弟吃的那碗米饭里,分别被人埋进了十多
只蟑螂,卡尔神甫知道这件事之后只是象征性地批评了一下那些女孩;当天晚上,
兄弟二人的房门被撬开,一共有是个女孩子偷偷摸进了兄弟二人的房间里,对着
熟睡中的曹龙曹虎尿遍了他们全身,吓得曹虎哇哇直哭,而曹龙气急,直接伸手
搂住两个女孩,用拳头揍得他们哭爹喊娘,卡尔神甫和身边最亲密的几个修士修
女闻风赶到,立刻把曹龙五花大绑,反咬一口判定曹龙欺负女生,并且意图对那
些女孩子做出不轨行为,直接找了个两米左右的十字架,把曹龙放到上面吊了一
天一夜——而三天之后,便是曹龙曹虎兄弟的生日。

  「这件事,彷佛给了那些女孩子们启发……可能是我们对于主的力量和戒条
太过自信,忽视了一点自然的存在——男孩子在十岁前后的年纪,对于男女差异
懵懂无知,而好多女孩子在十岁到十二岁的阶段,就已经步入青春期了。那些女
孩子们在暴力上吃过哥哥的亏,她们不敢再去招惹;但是如果利用自己身体的特
征作为优势来对付文静随和的弟弟,简直绰绰有余。」汉娜修女难过地走到桌旁,
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奶茶。

  「曹虎似乎有种心理问题,」我对汉娜修女问道,「他似乎对于女性的……
的那个地方,特别恐惧。难道就是因为您刚才说的这件事所造成的么?」

  「是的……可惜即便是我,也是在那孩子来到这里的两三年之后才发现……
到现在我仍然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所以无论那个孩子现在变成什么样子,我对
他只有愧疚。」

  在曹龙被吊起来的时候,曹虎便跑去找卡尔神甫求情,希望卡尔神甫能够宽
恕自己的哥哥。其实若不是因为曹虎是曹龙的弟弟,卡尔神甫对这个孩子倒没什
么反感;可是兄弟俩偏偏又是孪生,又都长着那只令人反胃的肉瘤所以卡尔神甫
便也不愿待见曹虎。

  「你哥哥出手打了人家女孩子,我才这么惩罚他的,我是要让他记得从今往
后都不可以欺负女生;你想让我饶了他,好办,除非你可以让那些女孩子原谅他。」

  曹虎听了,立刻跑去,女孩子们的集体卧室,找那些女孩子,不惜跪下对她
们叩头乞求原谅。

  当时那帮女孩子们里有个年纪最大的,英文名叫做May,周围的女孩子们
都叫她「小梅姐」,那时候小梅已经12周岁,个子很高、身体也开始发育,屁
股逐渐变得圆润,双乳也开始渐渐隆起,平时说话做事有些大大咧咧,但是论起
整人开玩笑,这女孩又是最喜欢出坏主意的那个。之前往曹虎兄弟饭碗里埋蟑螂、
半夜去他们俩床上便溺,全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呵呵,想让我原谅你那个畜生哥哥吗?好办!你等我一下!」说着,小梅
起身,走向女洗手间,并让其他女孩子拉扯着曹虎在后面跟着。

  等过了一会儿之后,小梅在女洗手间里面对着外面喊道:「把他给我拉进来!」

  曹虎便被人推了进去,只见小梅脱下了裤子,光着屁股坐在马桶上——在小
梅的阴部那里,已经稀疏地长了几根阴毛;而厕所隔间里,散发著熏鼻的臭气。

  「我忘了带纸了,你看看想办法,怎么帮我把下面弄干净呢?」小梅坏笑着
说道。

  ——如果是成年男人看着这样的场景、听到这样的话,内心的御兽怕是早就
栓不住了;可当时的曹虎才刚满十岁,看着小梅敞开的双腿、光滑且上面还带着
泛黄尿珠的阴壁,还有那一圈残留着黏煳煳的土黄色粪渣的皱巴巴肛周软肉,曹
虎的确有些不知所措。

  「那……那我找纸帮你擦……」

  「你不许用纸!」小梅恶狠狠地叫道。

  「那用什么?」

  「用你的脸蛋和舌头!——怎么着,你脸上本来就长着一坨粪,你和你哥当
年出生的时候怕是钻错了洞,从你老娘的屁眼里跟屎一起拉出来的,大夫忘了给
你俩擦掉于是就长到你俩脸上了,怎么,你还好意思嫌脏?」

  「我……我和我哥哥明明是剖腹产!」

  「谁有那兴趣知道你俩怎么生出来的?快点!弄不弄?不弄的话,你就永远
叫你哥吊在那里干死饿死吧!」

  曹虎实在没办法了,于是忍着自己的生理不适感,从小梅的肛周开始用舌头
舔起……

  ——听到这,我难受地放下了自己的茶杯……

  小梅在曹虎帮助自己清理的时候,把其他的女生也叫进了洗手间;之后。硬
让曹虎把他在自己肛门那里舔到的东西全都含进嘴里,引来了周围女生哈哈大笑,
指着曹虎骂着「屎壳郎」、「舔粪虫」;然后,小梅又让曹虎帮自己清理尿渍,
曹虎也听话地流着眼泪,将自己在嘴里含干净的舌头,抵在了小梅的肉缝上。

  被舔弄了两三个来回,小梅突然觉得身体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她说不清
那到底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只觉得从下面到心脏有一股又痒又麻的感觉,她突然
搂住了面前这个讨人厌家伙的头,并用腿夹住了他的头,她彷佛爱上了这种感觉
……

  紧接着,被她夹在双腿中央的曹虎,吃到了一嘴黏煳煳的液体——又热又腥,
好像还有点酸臭的味道。

  「……梅姐,你……你怎么出血了?」「你被这怪物弄出血啦!」旁边的女
孩子们大叫道。

  那天正是小梅的初潮。

  「没事……我不疼……」小梅喘息着对曹虎命令道,「不是给我弄出血了吗?
好,那就都给我吃下去!嗯……嗯……」

  曹虎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小梅,继续舔着她的身体。

  「梅姐,你……你真的不疼吗?」

  「哦……不……不疼……」

  「那你说话怎么舌头还打结呢?而且还一个劲儿地叫唤?」

  「我……我不知道……我感觉很舒服……我就想叫出来……哦……哦……舒
服……真乖……啊!」小梅流着自己的经血和淫液,畅快地叫着。

  「真有这么舒服么?梅姐我也要!」

  「呵呵,你们一个个的猴急什么!反正他跟他那个溷蛋哥哥一直在咱们这,
以后有的是机会,你们放心……」

  十分钟之后,小梅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了小便处,而整个人大脑似乎
都空了,在那一瞬间,她又往曹虎的嘴巴里尿了一泡之后,短暂地晕厥了过去;
等她苏醒过来,正看见那群女孩子正轮流往曹虎双腿间的隆起处勐跺着:「这小
子那个地方居然跟咱么长得不一样……」

  「我听说男孩好像跟咱么都不一样。」

  「是么?」

  「对啊,要么为啥男孩子都站着对着墙根尿尿呢?」

  「昨晚咱们不也站着对他们哥俩的床上尿尿了么?」

  「好啦!别欺负他了——万一一下子欺负死了,以后哪还有的玩?」小梅对
着周围的女孩子斥道,又对着曹虎说,「行了,你表现得不错,我们会跟卡尔神
甫求情的。但你记着,以后我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要不然,我就去告诉
卡尔神甫,我就说……我就说……就说你强奸我!」

  「强奸?」周围的女孩子面面相觑,她们其实都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
思,甚至有不少女孩在那时候都没听过这个词;但是听小梅这么说,她们也都意
识到,那应该是跟被老鼠咬、被蚊子叮一般,属于一种很不好的东西。

  「果然,在按照May所说的那样做之后,随后曹龙就被Father C
arl放了;但是,后来那孩子才告诉我,从那天开始,他每天晚上都在做噩梦:
他梦见自己被吸进了一个人的双腿间——有的时候他觉得那人是May,有时候
觉得那人可能是他自己的妈妈,还有时候他觉得那人可能是我;在女人的身体里,
他觉得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黏煳煳的,然后不断有人往自己的嘴里、脸上煳
着分辨、血污、以及其他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害怕那一切……」汉娜修
女噙着泪说道。

  在过完生日那天,曹龙从福利院逃跑了,留在这里的曹虎这下变得更加无助;
卡尔神甫没了发泄对象所以更加愤怒,可他又没办法对曹虎怎么样,因为他没有
任何正当的名义,但他似乎直到那些女孩子们在欺负曹虎,于是,他决定对于女
孩子们做出的一切采取置之不理的态度;

  直到四年后的一个晚上,在一次噩梦后,曹虎彻底精神失常,才引起了教堂
和福利院里其他不知情的人士的关注。汉娜修女冒着顶撞主教的指控,连夜紧急
调查曹虎是如何疯掉的,其中一个年龄较小、性格也比较老实的女孩子,因为被
汉娜修女吓到,于是才偷着跑到汉娜修女的房间里,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而
那个时候,当初的「孩子王」小梅已经去了外省上学,之后就再也没回去过;在
这四年,仁德圣约瑟的女孩们可谓「来者熙熙,去者攘攘」,一茬新人换一茬旧
人,但她们有一件事情却被传承了下来,即是欺负曹虎;这四年间,被曹虎舌头
舔过的女孩子有多少个,那些女孩子们也说不清,但就彷佛自己的经血没被他吃
过就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一样;她们也习惯了在福利院里住的时候上洗手间不带
纸、却带着曹虎,她们也习惯了去淋浴间沐浴的时候让曹虎擦背,然后看见他的
下身那只小棒子如果硬起来,便上去一顿拳打脚踢……直到那天晚上,曹虎夜里
发疯,那些女孩子们才觉得,自己好像有什么事情做的不对,但是具体哪里不对,
她们却说不上来。

  曹虎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的,被注射了安定而终于睡下的时候,阔别四年的曹
龙终于出现了。汉娜修女说,那天的曹龙明显理过了发,头发上还涂抹了带着些
许荧光蓝颜色的发蜡;穿着人造革制的飞行员夹克,还有一件看起来应该很便宜
但却很干净的牛仔裤和一双闽田那边地方制作的运动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许
多,但是身上仅存的几份天真也彻底没了。

  到了医院,他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付了几千块钱的医药费。

  「Mother Hannah,一直以来谢谢您,」曹龙用他自己的刘海
挡住了自己的目光,「但我不想欠福利院的,更不想欠我主基督的。」

  「My son,你怎么有这么多钱?你是遇到好人家了吗?」汉娜修女问
道。

  「操,呵呵!我他妈能遇到啥好人家啊,您说这话您自己相信么?」这时候
的曹龙已然学得满口脏话了,「这四年来,我给人刷过盘子、倒过泔水、去过矿
山、拉过煤、换过矿泉水、修过车、还搬过砖盖过楼,我啥都干过,倒了了,才
赚下这身衣服的钱。」

  汉娜修女呆住了,她问道:「可是……你现在才14岁,你怎么能去做那么
危险繁重的工作?」

  「呵呵,这他妈有啥了?在工地上、矿山上、后厨那旮旯,不少干活的也比
我大不了几岁叻!更何况我脸上还有个这玩意,」说着,曹龙指了指自己的肉瘤
笑了笑,「我从小就恨这玩意,但是自从我去打工以后,我可老爱它啦,因为我
有这玩意挡着,谁都不知道我到底是多大!哈哈!再加上我本人啥都能干、啥都
敢干,哪个老板工头不愿意用我啊?——哦,对了,汉娜老妈,我那一对儿金坠
子可真没办法送你了,我刚跑出去那天,我就都卖给金店换钱花了;呵呵,我弟
弟那只也被我偷走换钱了我估计这小子到现在其实都没发现呢!」

  「那你现在住哪呢?」

  「这您就孤陋寡闻了,自从之前本省有一帮官老爷跟原来黑道四大家族一起
打算搞政变、然后被他们自己内部有个姓张的虎逼大哥给捅破了之后让首都的人
给一网打尽了,黑道现在大洗牌;前两天我从工地上被人叫走,帮着一个大哥跟
人火并打架去,我他妈一连着砍翻了七八个人,然后到头来就左手腕被划了一道
小口子。那大哥看我打架挺厉害,拉我入伙,当场就给我拍了二十万现金——要
不然我能有这钱给虎子付医药费么?」曹龙得意地说道。

  「做黑手党可不是什么长久之计,龙。」汉娜修女担忧地看着曹龙说道。

  「呵呵,你懂啥?汉娜老妈,别嫌我说话难听:你说白了你也就是个英国娘
们,啥都不懂:这在我们国家,叫」杀人放火金腰带「!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大片刀砍人,每天日子都痛快得很!」曹龙想了想,又说道,「等虎子病好了以
后,我要把他接出来,让他今后跟我一起过。」

  「这怎么能行?龙,我不仅不能让你带走Gadrel,我还希望你能留下
……」

  「可我留不下!我不属于那里,Mother Hannah!我甚至不属
于我主基督!」

  「不许亵渎神明!」

  「哈哈,亵渎神明?我他妈说的是事实!不然为啥到现在我连教名和戒指都
没有?因为我主基督和圣约瑟大人压根就没想留下我!」

  「那是因为你自己拒绝……」

  「那我不拒绝我能咋办呢?那我该叫啥?『Lust』、『Lazy』还是
『Lucifer』啊?」曹龙愤怒地对汉娜修女喝道,「更何况……更何况拉
斐尔死的时候,我们敬爱的伟大的基督,他在哪呢?我每次跑出去想去找到他的
尸身的时候,我主基督又在哪呢?虎子被福利院里面那帮小娘皮们欺负的时候,
我主基督又在哪呢?汉娜老妈,现在咱们的福利院,早不是当年的」圣玛丽博爱
「了,我也不是当年的我了……放过我吧,汉娜老妈,您也帮我跟我主基督说说
情,求他放过我和我弟弟吧!」

  汉娜修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她很想留下曹龙,但她又明白,自己根本拦
不住他。

  没过几天的晚饭后时间,曹龙果然去福利院里收拾了所有属于曹虎的东西。
在那里,卡尔神甫跟曹龙在教堂门口见了最后一面。他俩说了什么,没人知道,
但是几分钟之后,卡尔神甫被修士们发现,他的左胸口被曹龙用匕首捅了一刀。
送去医院后经过抢救,卡尔神甫才醒了过来,他的心脏没有大碍,但是他却被扎
成了血气胸。

  自那以后,卡尔神甫一直卧床不起。两年以后,卡尔神甫在医院去世。

  汉娜修女也自此好久都没见过曹龙曹虎这一对儿兄弟;后来在卡尔神甫去世
后不久,汉娜修女成为了Y省教区的新任主教,在某天她去市中心为孩子们订做
新床架的时候,在商业街上她看到了从自己身旁走过的曹龙和曹虎——曹虎也打
扮成了曹龙当初的那副模样,并且两个人逛街的时候,曹虎紧紧地挽住了自己哥
哥的手臂,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姿态;本来就因为脸上肉瘤很扎眼的两个人,
以那样的姿势走在街上,使得路人的回头率更高,可他俩却并不在意,兄弟俩满
脸都是幸福的光辉。

  汉娜修女看一眼便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她能做的,只有站在兄弟二人的背
后默默祈祷……

  接着,便到了十年前,汉娜修女从报纸和电视上看到了曹龙被夏雪平击毙的
新闻。那个时候,整个福利院和教堂里,能记住曹龙和「Gadrel Cao」
这两个名字的人,已经不多了。

  在那天之后的第二个晚上,曹虎回到了仁德圣约瑟。

  「那孩子是夜里十点钟来到的教堂,恰巧那天晚上我在做打扫。他见到我后
一句话也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徒步走了一天,脸上没有血色、嘴唇又
白又皴。我连忙带他去我的房间,从厨房拿了牛奶、面包和炖的豆腐蔬菜给他,
他狼吞虎咽地吃了小半盆菜。吃过了以后,他才对我问道:能不能让我帮他找那
个女警报仇。」汉娜修女叹了口气说道,「那一刻开始,我觉得被那个女警击毙
的,是曾经那个可爱老实的Gadrel,而在我面前的,却是用自己弟弟身躯
还魂的哥哥曹龙。」

  曹虎觉得汉娜修女是Y省教区的主教,人脉广泛,应该有这个能力——事实
上,汉娜修女如果想的话,的确可以很轻松就让夏雪平活得不自在,宗教的力量
不容小觑;但汉娜修女只是对曹虎说了一句:「Gadrel,我记得你并不喜
欢看武侠小说的。」

  「您什么意思?」

  「我不能答应你。宗教把人团聚在一起的目的,是为了爱跟和平,不是为了
任何个人的仇恨!」汉娜修女义正言辞地说道。

  「可他也算是您的亲人,您的儿子!您也应该看到了他被杀的新闻了吧?当
他被那个无差别杀人的女警察打死的时候,您就不心疼吗?」

  「我当然觉得心疼;但当初我没留住你哥哥是我的错误,让他把你带走也是。
你跟他在一起,真的与他耳濡目染!你跟我四年不见,见了面开口就要我帮你报
仇杀人。Gadrel,龙的死,我也无法接受,但那是他自己的选择,是他犯
了法,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哼,他只不过是拿回了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就应该被那
个女警打死吗?她代表得了法律吗?她才该死!」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是」该死「的,Gad,但是人人有罪。你哥哥已
经罪孽深重,他被射杀是死于法律之下,其实对于他来说,应该算是一种报偿和
救赎……」

  哈哈哈!你听到你自己在说什么了吗?「Mother Hannah,我
日行千里来找您,就是我觉得您跟当年Carl那老家伙不一样!可是您看看,
您现在这个主教当的,让您开始不像您了,你都学会帮着国家机器打官腔、为了
个您这辈子最讨厌的警察说话!」

  「我是厌恶警察,但我不厌恶正义。」

  「她那叫正义吗?那个女警我知道,她是前任警局局长的女儿!她自己的父
亲死了她自己找不到凶手,就到处开枪杀人以泄私愤!您难道也变得不辨是非了
么?」

  「你也不像你了,Gad。」汉娜修女说道,「吃完饭,你就走吧。」

  曹虎狞笑着,喝光了整碗牛奶:「行啊……呵呵,哥哥说的没错!这人啊,
只能靠自己!别的都他妈是假的!Mother Hannah,后会无期!」

  曹虎说完,丢下了碗就离开了。

  「然后在当天夜里,福利院就发了一场大火……死了很多人,包括当年欺负
过Gadrel的那些女孩子……起火的原因到现在也是个谜,但我宁愿相信那
不是他干的,其实他也没必要这么做,徒增罪孽而已;当然如果真是他做的,当
初我就在想,他终将自食恶果。」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顺着情欲撒种
的,必从情欲收败坏;顺着圣灵撒种的,必从圣灵收永生。「——只是因为我自
己对他和他哥哥的某些仁慈和忽视,让我在无意中把他们俩变成了两个恶魔,这
是我的罪过,我对不起他俩,我也对不起因为他们俩而受到伤害的那些人,所以
一直以来,我自己也在忏悔……然后一直到现在,我便再也没见过他。」

  「您也不必过于苛责自己,修女。整个故事我听得明白,您没有什么罪过。」

  「谢谢你了,年轻的警官。」汉娜修女想了想,然后说道:「其实当时我还
有个事情没有跟Gad说明——我不会帮他找那个女警察报仇,还有一个原因。」

  「是什么?」

  「是因为我那个故人求过我,他在去世之前找过我,他让我答应他,保护那
个女警;当然,因为我跟他之间的嫌隙,我其实到现在也不愿意去接触一切跟他
有关的人,即便我想;所以,到现在为止,我也没有去主动跟那个女警察见过面,
即便她不止一次来过我们这里。」

  「我能问一下吗?是谁让您保护她的?」汉娜修女又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问这个干嘛?」

  「实不相瞒,修女,」我说道,「我就是那个女警的儿子。」

  「Oh my god!」汉娜修女立刻瞪圆了眼睛看着我,情不自禁地用
英文感叹道,「Yeah,sure……sure!That’s why y
ou do look so like him!」

  她说得太快,以至于我没听清也没听明白她在说什么,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她:「您刚刚说的是什么?」

  她看着我,一时间有些喜极而泣,但又转过身抹了抹眼泪,然后对我说道:
「没什么,只是……能见到你真好!孩子,过去的事情、过去的人,你没必要再
问了。你属于你自己的年代,因而纠结过去对你来说只会是一种无聊的折磨。」

  我仔细想了想:难不成他说的那个「故人」是于锋?但是从年龄上来说貌似
对不上,之前我听丁精武提到这个人的时候,从老丁的语气上感觉貌似于锋应该
是跟丁精武相当;而眼前这位汉娜老大妈已然71岁,而她那位故人比她年长几
岁,不太可能是那个于锋……若再想想,我外公夏涛倒是很符合她说的一切,但
问题在于我外公似乎从来没提过这些事,外婆和舅舅也都没说过,并且信佛的外
公似乎也不大会跟天主基督教方面的人士有什么渊源。

  「Well,so……曹龙曹虎兄弟的故事我已经讲完了,年轻人,你还想
听点什么?」

  「不了,这些就够了。」我看了一下手机上的时间,然后站起身,对修女礼
貌地说道:「谢谢您了,有这些故事已经对我帮助很多了。时候不早了,我想我
这次真的该走了。」

  「Excuse me for one moment!」汉娜修女又一
次叫住了我,然后对我问道,「所以……你们现在是准备要抓捕Gadrel么?」

  「是的,修女。您还有什么指教么?」

  「没什么。」修女感慨道,「就像我说的,那是那孩子的命,destin
y。等他被你们抓捕后,我想去看看他。」

  「嗯,没问题。为了表示对于您的感谢,到时候我会帮您安排。」

  「Alright then…」汉娜修女想了想,又说道,「年轻人,祝
你今后一切平安。也祝你妈妈平安。」

  「非常感谢。」

  再三道谢后,我离开了汉娜修女的房间。

  此时在教堂前的小广场上,花豹正单膝跪地,手捧着钻戒向胡晓芸求婚。胡
晓芸将戒指拿起,戴在手上,然后立刻被花豹搂起拥吻。

  周围的人分分鼓掌欢呼,而我满心都是沉重。

  ——该做个了断了。

  「秋岩,我们俩刚才在教堂里都吃过了:凯撒沙拉、辣椒粉炖欧芹红豆肉碎,
菠萝芒果派,还有蒜香面包和柠檬汁。你好像没吃东西是吧?」上了车以后,花
豹对我问道。

  「要不然咱们找个地方再吃点什么?刚刚他跟我求婚了!」胡晓芸兴高采烈
地说道,「正好再找个地方,我再叫几个我的朋友,咱们一起坐着聊聊,怎么样
?」

  我看着这两人笑了笑,刚准备说话,手机响起了消息提示音。我一边掏着手
机一边想着,这俩人求完婚之后怎么显得有点不正常?刚刚明明吃了那么一堆东
西,还要吃!为了救合我,也用不着这么客气吧!

  待我掏出手机一看,派出去的三组人都给我发来了消息,开头第一句话全都
是:「处长,查到了。」之后清一色都是语音信息。

  我不好意思地对胡晓芸和花豹笑了笑,然后从夹克口袋里拿出耳机插在手机
上,听着他们每个人给我发来的语音。

  果然,他们收获不小。在听着他们的汇报的同时,一个渐渐完整的故事线在
我的脑海中愈发清晰,虽然还有几处盲区,但是挑出这条线,对付艾立威绰绰有


  但有一点让我有些哭笑不得:莫阳他们在逮到了那个叫Yuki的男公关之
后,不知上哪找了个小旅馆,并且找了个男警员脱了衣服,然后跟Yuki一起
拍了好几张搂搂抱抱的照片,接着又把艾立威的脸用Photoshop修补到
了那男警员的头上,但若不是莫阳主动打字跟我说明,我还真看不出来照片是P
的。

  「躺在Yuki旁边那个是谁啊?」我刚把这行字发送出去,便又看到庄宁
给我发来的语音信息:「那个……处长,这个月能跟财务处说说给我点精神补助
么?我为了帮着各位老大拿下艾立威……我……我今天自己出卖色相,演了一把
艾立威……」

  庄宁还说,那照片拍到最后,那个叫Yuki的男公关似乎对他都有点动了
情,说什么也不想放开搂着庄宁的怀抱,把庄宁整个人魂都快吓没了。

  「财务处的精神补助不可能有,」我发送道,「但是我这里可以给你我们处
自己的补助。你别声张就好。」

  「我疯了我声张!又不是什么光荣事情!……谢谢您了处长。」庄宁给我发
来了一条语音。

  举着手机,我忍不住窃笑着。笑归笑,闹归闹,莫阳这种做法还是让我有些
觉得不妥,于是我又准备跟他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然而莫阳却告
诉我,照片已经通过快递寄到省厅了,还给我发来了快递公司物流进城记录,最
新一条写着「已送达/已签收」。我放下手机,看着车窗外叹了口气,只能作罢。

  又响起了了一阵嘈杂的信息提示音,我点开一看是风纪处的微信讨论组发来
的:那三个组的人大部分已经回到了局里,而不知为何,重桉一组办公室里此时
此刻居然就剩艾立威一个人。

  「处长,现在正是绝好的机会!抓么?」林绍文发了这么一条信息。随即,
又有五个人问了相同的问题。

  我把浮躁的心沉了沉,陷入了思考:

  确实,此时此刻看起来是抓捕艾立威最佳的时机,然而艾立威不是一般人,
抓捕他可不像之前抓捕市一中那两个人渣校长那么轻松;从地形上来讲,重桉一
组的办公室在二楼,算不得低但也算不得多高,在办公室的窗子旁正好有一颗两
三米高的杉树,腿脚上有点功夫的人铤而走险,还是可以跳到树上去的;而在经
过走廊后,办公室的斜对过两个洗手间窗子正对着的位置,是楼后的花坛,那里
的土壤松软,人从那里跳下,如果能及时打个滚卸力,有至少60%的概率会一
点事情都没有、可能最多也就是手腕脚踝脱臼而已;何况楼后还是停车场,警局
的轿车、冲锋车、摩托车应有尽有,而且油箱几乎全部满仓,随便抢到一辆,只
需要把火线一对,我们就算是有《水浒》里神行太保戴宗的脚力,怕是也追不上。

  所以,选择此时在重桉一组办公室拿下艾立威,真不是一个好选择。

  「所有人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安排!」我对群里所有人说道。

  我的想法是,最好找机会能够给艾立威堵在市局大楼一层,如果所有人荷枪
实弹,只需要十个人把守住上下楼梯口,再派八个人堵住前后门,艾立威就算插
翅也难逃。

  我在心里不断盘算着自己的布置,就在我从花豹的车子上下来、跟他与胡晓
芸道别后刚上了自己的车子,夏雪平突然给我打来了电话,噼头盖脸对我训斥道:
「我的计划全都被你毁了!」

  「不是……啊?怎么了?」

  「徐远刚才给我打电话提醒我,他说你也在调查艾立威,我还真没放在心上。
可你的手下倒真好,演了出打草惊蛇!」夏雪平愤怒地说道,「艾立威逃了,就
在刚才!」

  「啊?」

  我瞬间觉得自己脑容量不够用:

  首先徐远是怎么知道我在调查艾立威的?

  其次,夏雪平的计划?她也在准备抓捕艾立威?她不是去做上面派下来的任
务去了吗?

  并且,艾立威跑了?怎么回事?

  「你现在在哪呢?」夏雪平喘着气,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我正准备回局里呢。」

  「你快回来吧……」夏雪平语气冰冷,又有些委屈地说道。说完,她便挂了
电话。

  我飞速赶回局里。一到办公室,但见所有人都低着头,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后
等着我。

  「怎么了啊?」看着他们这群人的状态,原本已经知道结果却来不及愤怒的
我,也不禁有些咬牙切齿。

  「艾立威从办公室跳窗户跑了……还打死了林绍文……」李晓妍厚着脸皮抬
起头,看着我说道。

  等她把话说完,办公室里不少女孩子已经泣不成声。而那些大老爷们儿,全
都只剩下叹气的份儿。

  「『不许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安排』——我真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当我这个代
理处长在跟你们过家家!」我心里十分泄气地说道。接着,我推门便去了局长办
公室,我知道夏雪平和徐远肯定在那里等着我。

  我高估了我自己所有下属的耐心:留在办公室里的老油条跃跃欲试想参与些
事情,年轻的实习学警们着急为自己的履历增光添彩,剩下那三个,与艾立威和
重桉一组积怨已久,所以他们纷纷以为,有枪、有证据、有一股子必胜的劲头就
肯定能把艾立威逮住;但他们不知道、或者忘了,艾立威是一只给自己准备了三
个窟窿的狡兔成了精:

  他早就算好自己可能会有事发东窗的一天,因此他在办公室的所有窗子外面
都安装了好了挂钩和看上去像是电线的绳索,关键时刻只需要手里握着一只滑轮,
就可以稳稳地降落在地上;而且他早就配了一把可以拧开局里所有警务摩托的万
能钥匙,只要是警局里配有警标和警灯的摩托车,他就能用。

  而在他飞出窗子的那一刻,还很挑衅地回过身,朝着想要抓住自己肩膀的林
绍文开了一枪,正中林绍文的眉心;在他的双脚还未踏稳的时候,林绍文的尸体
已经摔在了地上……

  从此风纪处的人们得到了教训,不可对自己过于自信,不可意气用事;可是
这教训,来得太不值得。

  自我进了徐远办公室的门后,夏雪平一直在瞪着我;徐远看了看我没予以理
会,仍旧打着手中已经发烫的电话:上午他去参加了由警检法与各个大学联合举
办的一个座谈会,之后在得知夏雪平准备对艾立威进行逮捕的时候已经及时下了
通缉令,所以很万幸,跑出F市现在对于艾立威来说,要比让他自己伪装成苍蝇
还困难。  「您是怎么知道我在调查艾立威的?」我对徐远问道。

  「这是你该问的么?」徐远怒目圆睁,反过来对我问道。

  确实,我问这问题不应该,而且也多余:摆明了这是徐远在张霁隆身边藏的
扑克牌透露给他的。

  徐远看了我半天,最终只憋出来一句,风纪处没有及时跟上峰沟通擅自行动,
然后对我予以了严重批评,除此之外,他确实也不知道该不该对我发火,毕竟如
果不是在苏媚珍病房里,夏雪平对徐远说出了她曾在自己设置的监控录像里看到
了艾立威闯进自己房间里、端着手枪指着自己的脑袋,徐远自己怎么都不会想到
艾立威也会有问题。

  而夏雪平,从昨天晚上我给她打第一个电话的时候,也就在对我说谎。实际
上她不但在叶莹的学校查到了一些东西——她跟我说的什么「上令」是她自己瞎
掰的,她之所以这么说,就是怕我追问下去。

  在我听她带着怨气简要地对我说了她在叶莹的学校查到的事情之后,我觉得
在我脑海里的那个故事线,好多扣子都被解开了;并且,曹龙当初图谋来自地下
赌场的那笔黄金,也有了下落;而就在今天午饭之前,被经侦处羁押的陈赖棍也
终于松了口。

  本来把这些证据汇总之后,夏雪平便把重桉一组的所有人安排在了艾立威家,
对他的住处进行地毯式的搜索,然后她拨通了艾立威的电话,等着艾立威回家。

  「喂,小艾。」

  「雪平,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情,我突然被叫去检察院了,有公务……那个,你看到我办公桌
上有本黑色的文件夹了么?」

  「黑色文件……看到了。」

  「哦,在是吧。那就好了,没事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也没什么事情,就写一下这段时间的工作总结。」

  「哦,这样啊……那没什么事你可以回去了。看你这段时间挺累的,好好休
息一下吧!」

  「可以吗?但办公室里现在就我一个人,不用值班?」

  「我把他们都派出去了;等一下白浩远他们应该快回去了,你不用管别的了。
你回家好好休息休息吧,这是命令。」

  「好吧,哈哈,没想到你能这么关心我,真是让我……你等一下,风纪处找
我……你们干什么?什么意思?抓我,我犯了什么罪啊?……呵呵,何秋岩让你
们来的吧?好吧,我配合……我当然配合!」

  ——在艾立威说完这番话后,电话里便传来了枪声,接着电话就挂断了。

  「本来我老早就想让风纪处配合工作了,」徐远摆弄着自己手里的金属打火
机,看了一眼夏雪平,对我说道,「奈何,雪平从头到尾都不想让你参与进来;
却没想到你自己倒打起了算盘,秋岩啊秋岩,我们可真是低估你了。」

  我能理解徐远对我阴阳怪气的讽刺,在夏雪平跟前,他是又当上司又当哥哥,
要考虑到整个市局的大局,也要照顾到夏雪平的感受,他试图一碗水端平。当然,
如果没有我、没有风纪处诸位的掺和,艾立威现在或许已经被押到局长办公室旁
边的审讯室里了。

  「我就一个问题,」我看着咬着牙低头不语的夏雪平,「夏雪平,你为什么
要把所有的事情都一个人扛着?」

  夏雪平抬起头,依旧瞪了我一眼,但这一次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的波光,
接着她又转过头,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站起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徐远的办公室。

  「你小子,说话可真让人下不来台啊!我们都没办法苛责她,秋岩。」徐远
把打火机甩得铮铮作响,「已经有一个人,从头到尾一直就没有放过她了。」

  「是谁?」

  「雪平自己。」徐远说道,「其实每次开枪杀人,她都难过得要死;她一开
始认为只要不饶过这世上每一个罪犯,这个世界就会更清净一点,距离她找到你
外公你外婆还有雪原的命桉的凶手也就更加靠近一步;可到头来,因为那一枪又
一枪,她反而看到也遭受到了太多的悲剧和痛苦,于是她把那些悲剧和痛苦都归
罪与自己。她不想伤害何劲峰,所以她选择离婚;她不想伤害你和你妹妹何美茵,
所以她选择用冷漠伪装自己。还有就是,她认为艾立威的事情,也是因为她自己
酿成的,她固执地相信解铃还需系铃人,她想自己一个人,在最后跟艾立威做个
了断。」

  坐在沙发上,我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夏雪平出了徐远的办公室,直奔丘康健的秘密小屋,甚至本来躲在屋里捧着
一瓶AD钙奶看着《JOJO的奇妙冒险》的丘康健本人也被夏雪平赶了出来。
虽然夏雪平给自己所在屋里,但是重桉一组那些人却仍有条不紊地开始陆续出发,
我知道,夏雪平肯定仍然在跟他们保持着联络,让他们准备去搜查艾立威的下落。

  于是我马上叫住了胡佳期和白浩远,带着他们上了三楼。

  「你们所有人听着,现在都给我配合这两位的——都给我记着!任何不听命
令的,我何秋岩保证让他在警察系统里待不下去!」

  没人敢说一个不字。风纪处今天刚死人,艾立威的手里又多了一笔血债,所
以,一直以来相互看不上眼的重桉一组和风纪处,在今天出现了短暂的联盟。

  「这帮人我暂时交给重桉一组了。您二位要是有什么发现,麻烦在告诉夏雪
平的时候,也提前告诉我一声,行吗?」我看着胡佳期和白浩远说道。

  二人都有点犹豫。

  「我知道,这不符合局里的行政规矩。只是我希望这一次,我能为夏雪平和
重桉一组分担点什么。我求求你们二位了!」

  「别说『求』字,秋岩,『白浩远说道,』我这条命是你救的,于情于理我
欠你的。你就放心在局里等着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回到了自己的办公桌。看着眼前办公室墙上的F市地图,
我沉思片刻,便提着一支笔走到了地图前面,然后在上面开始画着圈圈——事后
丘康健告诉我,在那天晚上,夏雪平也在他房间里同样的一张F市地图上画着圈
圈,画出的所有位置,跟我画下的位置全都相同:首先,市局和艾立威的住处肯
定是被pass了;其次,那间「星闪亮」酒吧还在被莫阳带着人控制着,艾立
威不见得能溷进去,所以这里也不大可能;除此之外,一些他平时经常去的餐馆、
书店、健身房也逐个被人排查过了,全无他的踪迹;两个小时之后,各个街道分
局和派出所通报,辖区内宾馆和招待所也都没发现艾立威的踪迹;

  ……

  「所以你们现在准备去哪?」在跟胡佳期通话的时候,我对她问道。

  「雪平让我们去一趟仁德圣约瑟教堂,那里很可能是他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了。」我说道。

  仁德圣约瑟,倒是很有可能……不过,那个福利院又不是当初J县的圣玛丽
博爱福利院,仁德圣约瑟对于他也好、他哥哥曹龙也好,都没留下什么太美好的
记忆,所以如果跑,艾立威还不如跑到圣玛丽博爱福利院的原址那个地方;但是,
他现在肯定跑不出F市去。

  ——等一下!留下美好记忆的地方……

  「老丁头,当初咱们F市是不是有一片挺有名的棚户区?」我对坐在第一排,
联系着用盲文写着报告的丁精武说道。

  「棚户区……你说的是兰山肃慎遗址附近的兰山城中村吧?」

  「对对对!兰山肃慎遗址……那个地方,现在可是兰山文化会所?」我看着
地图对丁精武问道。

  「对啊,你不知道么?七年前开始修建的,当年在那附近就是在野党光复之
后设立的F市党部,再加上现在那条路的名字,」兰「同」蓝「谐音,符合在野
党的代表颜色……」

  「您用不着跟我讲古了,老丁。」我用笔在那上面打了个叉号,然后放下笔,
看了一眼弹匣里的子弹,穿上了夹克,「我得去那边看一眼。」

  「那你可得谨慎一些,今天在野党的人在那边搞党庆活动。」

  「党庆?呵呵,他们的党庆不是11月24日号么?啥时候变成10月29
号了?」

  「那我就不知道了,电台节目里说的,还说什么今天是……」

  就在这个时候,我的电话响了。

  是艾立威打来的:「喂,秋岩。」

  「呵呵,我还以为……」

  「嘘!嘘!嘘!秋岩,你可千万别说话——你想让夏雪平活命么?想的话,
从现在开始,你一个字都不许说!」艾立威在电话那头说道,「不信的话,你往
楼下看看。」

  我将信将疑地举着电话走到了窗边,我的身子刚往出探去,但听得「轰隆」
一声巨响,楼下的一辆冲锋车立刻爆炸,瞬间浓烟滚滚,烧得只剩下一副车壳。

  「怎么了?」丁精武摸着自己的手杖站起身,走到了窗子边去,侧耳倾听楼
下的状况。

  「哈哈,看到了吧,秋岩。为了今天我准备了七年,在市局里每一处你看得
到的地方,都很有可能被我做了手脚。」艾立威得意地说道。

  「那你还敢给我打电话过来!」我怒吼道。

  「啊,我说什么来着?一个字都不让你说,你偏不听是吧!好……」

  「轰隆——」

  又是一阵巨响,一辆刚驶进警局大院的摩托车也瞬间爆炸了,直接把坐在上
面那名制服警员炸得飞了起来,整个人仰着撞到了大门口,而且身上也起了火。

  看着被人前来扑火抢救的那名警员,我深吸了一口气,我确实不敢再多说一
个字,但内心的怒火让我忍不住直捶打窗台的大理石板。

  「哈哈哈,这种感觉真舒服!还是躲在黑暗里好玩啊,秋岩!」艾立威痛快
滴地笑了起来,接着对我问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愤怒特别生气,就像你当时
在雪平的房间里看到我跟你的女神妈妈夏雪平躺在一个被窝里的感觉一样?你现
在是不是特别想找到我、而且还想再揍我一顿?——话说你是不是猜到了我现在
在哪了?如果是的话,你就咳嗽两声。」

  我连着对着电话干咳了六声。

  「哈哈哈!那好,既然你猜出来我在哪里,那你就来见我吧——记住,就只
准你一个人来见我,不准告诉别人;否则,我会让你们一辈子都找不到我不说,
你、夏雪平、徐远、你那两个朋友,现在所有在市局大楼里的人,你们都得死!」

  说完,艾立威便挂了电话。

  我心情沉重地挂了电话,然后默不作声地出了办公室。

  「喂,臭小子,你去哪?用不用我告诉夏雪平?臭小子你去哪!」丁精武在
我身后大声喊道。

  我没去理会他。

  可恶的艾立威……

  只准我一个人去见他,不让我告诉别人……行啊,我就一个人去见你,而且
我就不「告诉」别人!

  我想了想,打开了大白鹤给我安装的那个「大千之眼」软件……

  半个小时后,我来到了兰山文化会所。一楼和二楼是上下相通的画廊,再过
一个星期,一个久居海外、署名叫「WANIMAL」的摄影大师将会到这里举
办影展,所以这两层楼都被封锁起来,进行布置;此时此刻,里面还有人在进行
着装潢,艾立威应该不会在那里——说起来,若是不看一楼的展览标题,我之前
还真没听说过这个人,我只是勉强认得出巨幅海报上那个做背景的五官精致的女
人体模特,好像名叫王竹子;

  三楼是在野党包下做宴会厅使用的会议堂,门口保卫森严,连只是路过的我
都被那些保卫特勤紧紧盯住,我猜想艾立威应该是没办法溷进去;

  而当我来到四楼之后,看到了那楼层的黑体字标注,我便毫不犹豫地走了进
去——文化会所的四楼,叫做「宗教文化图书室」,在门口的介绍栏的说明里,
号称这里是全省最大的宗教藏书中心。应该就在这里了。

  于是,我推门走了进去。

  图书室的音响里,在播放着悠扬的怀旧歌曲,我看了一眼接待台里面,在播
放的竟是一盘黑胶唱片,在唱机旁边还胡乱地摆放着一堆碟片:美国的爵士乐,
意大利的歌剧,法国的香颂,以及昭和日本、旧沪港和伪政权时期的或者类似风
格的怀旧流行乐。

  整个楼层是空的,地上到处是被丢弃的书本、瓷杯、饮料瓶,甚至还有几只
十字架吊坠、小白帽和袈裟。图书室里,一片狼藉。

  我缓缓举着枪走了进去,在靠近最里面的一尊圣玛丽石膏塑像旁边,有一盏
仍旧亮着的绿色灯罩黄铜灯管的台灯。

  艾立威正背对着我,坐在长桌前,翻着一本书。

  他似乎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于是,他坐直了身子抬起头,朗声诵着:

  「我们在天上的父啊:

  愿人们都尊祢的名为圣。

  愿祢的国度降临;

  愿祢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赐给我们今日所需的饮食。

  宽恕我们的罪,如同我们宽恕得罪我们的人。

  不要让我们遭受承担不起的考验,

  要救我们脱离那邪恶者的手。

  因为国度、权柄、荣耀都属于祢,从现在直到永远。

  ——阿门。」

  「呵呵——『宽恕你的罪,如同宽恕得罪你的人』?」我冷冷地看着他的背
影,对他讽刺道:「你何曾宽恕过得罪你的人呢,艾立威?不,我想我应该叫你
曹虎,对吧?」

  「叫我什么都无所谓。何秋岩,你果然比我想象的聪明。」艾立威想了想,
又转过了,「只是就算你再聪明,这场游戏的最后赢家也肯定是我。」

  「游戏?你他妈的就当这是场游戏?」我恨恨地看着他,对他怒吼道,「你
让那么对无辜的生命陪你玩了一场游戏是么?你的游戏最终的关卡,就是要杀了
夏雪平,为你的哥哥报仇是么?」

  「对,你都说对了!」艾立威脸上仍然带着笑。

  「那我倒是想问问你啊,你觉得这一切值得么?」我看着他,用枪口点了点
他的鼻子,「为了你的」游戏「,死了太多的人——周正续、魏蜀吴、段亦澄、
冯媗、陈美瑭、聂心驰……还有好多人,对了,以及刘虹莺,她也是为你而死的
——你身上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你觉得,这一切值得么?」

  艾立威在听到刘虹莺的名字之后,脸上的笑容,便再也挂不稳了。

              第五章

                20

  这一切,值得么?

  当何秋岩对我问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也在问我自己。

  「你何曾宽恕过得罪你的人呢,艾立威?不,我想我应该叫你曹虎,对吧?」

  我知道这小子讨厌我讨厌到了骨子里,我对他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这小子是
个愣头青,热血但过于自我、做事不计后果但同时也刚愎雄猜……但这些都不是
我讨厌他的理由;我讨厌他,单纯因为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在不经意间结
结实实地戳到了我的痛处。原先我跟这小子之间明明是我的唇枪舌剑每每都能占
上风,再加上夏雪平那女人似乎确实对我产生了信任、于情于理都会帮着我说话,
因而之前的时候每次我都可以把这小子气得快要呕血;但是最近这小子的心理承
受能力似乎有了质的飞跃,仿佛从哪里练了一套金钟罩、铁布衫似的,对我的话
语攻势竟表现得不痛不痒,并且这几次他竟然敢主动招我、对我挑衅,偏偏大庭
广众之下,我又没有办法还击回去……这小子当真可恶!可恶至极!

  或许他真是上帝派来折磨我的,并时时刻刻提醒我:Gadrel,你现在
经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该……

  是啊,我活该。

  我是艾立威,也是曹虎。

  只是有的时候,我觉得我已经忘了曹虎是谁;我一直以来,原本觉得「艾立
威」只是我扮演的一个角色,可渐渐地我也搞不懂,艾立威到底是谁;以至于我
现在也已经迷失了,看不清楚我究竟是谁。

  此刻的何秋岩,依然把他的枪口对着我。我放下手中的书,转过身回过头看
着他愤怒得肌肉紧绷的脸,让我有些想笑:「你不累么?」

  他用着一贯恨不得扇我几个耳光的语气,磨着臼齿对我说道:「你已经是笼
中困兽了,还我累不累?你这人可真是婆婆妈妈的!而且,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呢!」

  可他不知道,我的这个习惯性的笑,其实是一种掩饰;

  「这一切值得么」——这个问题,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在我正转过头,想着背对着他说一些能够刺激到他那敏感神经的话语时,这
阅览室该死的音响里,忽然传来了黑胶唱片上那支熟悉而悠扬的歌: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是贪点儿依赖/贪一
点儿爱/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怎受得住/这头猜/那边怪/人言汇成愁海
/辛酸难捱/天给的苦/给的灾/都不怪/千不该/万不该/芳华怕孤单/林花
儿谢了/连心也埋/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这是之前莺儿最喜欢的歌。

  我问过她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她喜欢那部电影《阮玲玉》,或者那部电视
剧《我的团长我的团》么?她说,她都没看过我说的这俩东西,她也不知道阮玲
玉是谁,对于行军打仗的故事她也没兴趣;她只是单纯因为那句「他日春燕归来,
身何在」,便对这首歌爱到疯狂——对啊,我此刻才想起来,这其实是她在我第
一次拗不过她、让她跟着我来这里的时候,听到的其中一首歌;我记得那天不知
是因为什么,阅览室的管理员只找得到这么一张唱片,于是便把这张唱片循环播
放,因此,等到我们回去的时候,莺儿已经学会唱这首歌了。

  后来,在我唯一一次能记住她的生日时我送了她一部智能手机——对于她原
来那部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或者偷来的翻盖手机,我实在忍受不了了;而她在拿
到手机之后,便用音乐app下载了这首歌,这也是她手机里唯一的一首歌。

  她还问我,如果有一天我发现她不在了,我会因此伤心么?

  我当时回答她说,不知道;我现在的回答也会是不知道,只是当时她问我的
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我的感受会怎样,而现在……而现在我想不清楚,我对她到
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你坐下陪我聊聊天吧。」我调节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微微侧过头对身后的
何秋岩说道。

  「呵呵,我跟你有什么可聊的?你是个满嘴谎话的人,跟你聊天一点意思都
没有。」

  我缄默无言地叹息着。

  《罗生门》里有句话:「撒谎,是人之本性;而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甚至
不能对自己诚实。」

  或许有的时候,我真得连我自己也给骗了。

  「你带烟了么?我想抽两口。」我对何秋岩问道。

  结果,过了半天他也没理我,也没对我说任何话,我甚至有那么一刻都怀疑
他是不是转身走了;

  我转过头一看,这小子还在,还依旧一副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的表情,举着
手枪看着我,于是我忍不住对他问道:「怎么?你没带烟?还是说,你怕我趁你
掏烟盒的时候从怀里掏出枪打你?哼,你放心吧,我不是什么好人,但我也没那
么下作。」

  「这个我知道,老天爷虐你千百遍,你依然是个虔诚的教徒;但是你说你自
己不下作?呵呵,」何秋岩昂着头走到了我的右手边,「至少能想着在人家图书
室里抽烟的人,我看你也没好到哪去。」

  看着眼前这小子,我何尝不想揍他呢?他妈妈是夏雪平,他爸爸是个报社副
主编、臭知识分子。我自知我的清高也好、风度也好、礼貌也好,都是以斯坦尼
斯拉夫斯基的理论为基础的按部就班,而他的意气用事、他的非黑即白、他的清
高放诞,全是真的;我听那些留在警校就职的同学提起过,这小子除了到处沾花
惹草、平时喜欢调皮捣蛋的警校生男女关系混乱以外其实没什么别的缺点,而且
一有空就喜欢往图书馆里钻,甚至平时周末也会经常去K市市立图书馆或者书店
里消遣——在这小子玩世不恭的皮囊下,偏长着一颗满是书生气息的心;若不是
当初他挨了夏雪平一巴掌,跟那女人赌气来了市局,我想他现在更有可能已经去
给某个政客做秘书、或者去哪个国中高中当老师了吧。像他这样的,在人堆里本
就会特容易受人赏识,所以我也对这种人最来气,我知道他所有事情都不是装的,
但我还是想揍他一顿。

  「哎哎,弟弟,这可以抽烟!」

  我本来想对他破口大骂的,怎奈何在人前我已经习于装作有涵养,所以,等
我一开口,我只是扩大了嗓音,然后对他往他身后扬了扬下巴。如果哥哥活着,
肯定会用他那只长满老茧的大手猛拍一下我的后脑勺,然后对我骂一句「装什么
蒜」,接着对我笑笑。

  何秋岩往后撤了几步,依然警觉地对着举着枪,然后侧过身看着在我右手那
侧墙上挂着的牌子,「本区域为吸烟区,但请您不要影响他人,谢谢合作。」然
后他走到了我对面,搬了桌子坐下,把手枪放在书桌上他触手可及并且不会轻易
被我抢夺到的位置——宽度为一米七的桌面,似乎就是为了今天故意设计的。然
后,他从自己的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包烟丢在了桌上,然后先捏着烟盒的一头磕
着烟盒底一角,磕出一枝来自己叼在嘴里,点燃了之后用手指轻轻一弹,把烟盒
跟装在里面的打火机弹了我的面前。他没看到在他身前的桌膛里就有一台玻璃烟
灰缸,便随手拿了身边的一只洒了热橙汁的纸杯接着烟灰。

  「MEVIUS……你怎么改抽七星了?我记得你之前抽的是白盒的万宝路。」

  「呵呵,我不是说过了么,抽不惯劲儿大的。之前那半盒,我那天被陈美瑭
关咱局里地下室的时候,被丁精武他们给分了。」何秋岩吸了口烟,吐出烟雾。

  我叼着香烟点了点头,转着打火机的转轮,给自己嘴里这枝也点上。一时间,
我跟他这一对儿积怨已久的仇敌,再这张桌子两边,竟然像两个前来进修的同学
一般闲聊着。

  果然这香烟的焦油口感轻得很,不过入口确实更加柔和,烟草也比其他品牌
的香烟更清香一些。

  等我抽了两口之后。何秋岩又指了指我手里的书,对我问道:「话说,你看
的是什么啊?」

  我把书皮亮给他看,这是一本宗教性质的小说。

  「呵呵,这书也能算宗教书籍?」何秋岩嘲弄又有些怀疑地看着我,然后对
我背诵道——背诵着目前为止我最喜欢的那个桥段:「彼得大张着嘴,两眼痴呆
呆地望着前面,脸上露出惊讶而又感到欣喜和非常激动的神色,连他那根手杖也
从他的手上掉下来了;他突然跪倒在地,伸出双手,嘴里连声喊道:「基督!基
督……』他把头垂到地上,好像要吻谁的脚似的。沉默了很久,然后他便呜咽起
来,在呜咽中发出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主啊,你往何处去……』纳扎留斯没
听见有人回答,但是在彼得的耳朵里却听到了一种悲哀而又温和的声音:「既然
你离开了我的人民,那么我就要到罗马去,让他们再一次把我钉在十字架上。』
彼得俯伏在地上,把脸埋在尘土里,既不动弹也不说话,纳扎留斯还以为他昏过
去了或者死了;可是过了一会他又站立起来,用颤抖的双手拿起那根云游者的手
杖,一声不响地转过身来,朝着这座城市的七个山峦的方向走去。年轻的纳扎留
斯看到这种情景、也像发出回声一样地重复了句:「主啊,你往河处去?』『回
到罗马去!』彼得低声回答说,于是他又转身往回走去……」

  「这本书你看了几遍了?」我忍不住对他问道。

  「两遍。」何秋岩毫无遮掩地迎着我的目光。不得不说,我确实很佩服这小
子的记忆力。这本书我一共看了五遍,对于剧情我的确都记得清楚,可是若是让
我几乎一字不差背下来,哪怕只是背诵我最喜欢的这一段,我仍旧做不到。

  看著书皮,我不禁苦笑了出来。

  「你又笑什么?」

  「要知道我的英文名字,当年差一点就被取成Nero……」

  「我知道。我倒是觉得『尼禄』这个名字比Gadrel适合你。」何秋岩
对我讽刺地说道,仿佛他不讽刺我就无法正常呼吸、端坐一样:「艾师兄,你可
别是把自己当成了小说里的圣彼得。圣彼得是可以逃走却不想走,你是想逃走可
走不了;而且圣彼得做的都是好事,人家是救苦救难。而你呢?你在十年和差不
多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放了两把火,一把烧了仁德圣约瑟教堂,一把烧了我家。」

  「你居然全知道了……」我吞了口气,虽然我已经清楚他应该是知道了我的
事情,但是当他脱口而出的时候,我的心里竟然还是有点慌。

  「知道了,所以我才说Nero这个名字更适合你。至于你哥哥,在我听了
他的故事之后,我觉得路西法这个名字倒是有些贴切……」

  我心头火起,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桌板:「我不许你提他!」

  「My apology!」他手里拿起枪,但看着我只是用拳头砸桌子之
后,他又放下了枪,对我摆摆手道:「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单纯觉得Luci
fer这个名字很帅,反正我也不信教。」

  但我看这小子的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又睁开、同时咬着牙,很明显,他是存心
故意戳我的痛点;看着他目中少见的杀气,我不得不担忧他是想故意激怒我,然
后找个什么茬直接开枪打死我——事情已经到了相互之间撕破脸的程度,我想,
他也肯定觉得没必要再矜持什么了;

  只是按照我的计划,我必须得等到夏雪平赶到。

  于是我摆平了自己的心态,叼着卷烟看着一手用拇指和食指呈环形捏着烟卷,
一手放在手枪上的何秋岩,然后对他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还知道很多——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以及本来你我都不知道的事情
。」何秋岩看着我,丝毫没有半点遮掩地说道。他说话似乎从来不打哑谜,这是
我欣赏他的一点。

  「本来你我都不知道的事情。」

  「……呵呵,夏雪平告诉你的对吧?」

  「还有徐远。」他说道,「以及张霁隆。」

  「呵呵,那徐远说的还不该算是夏雪平告诉你的么?局长大人的作风,说好
听点叫做用人不疑,他能让任何私德有污点、性格有污点、甚至身份有污点的人
服服帖帖地帮他做事;但是说难听点叫眼高手低,正因为他什么人都敢用、也自
信自己对什么人都操控得了,所以现在的市警察局早已千疮百孔,也因此,他是
不可能主动来调查我的;你所谓的『本来你我都不知道的事情』,还应该算成是
夏雪平主导调查的。而至于那个黑社会老大,应该是你让他帮你查的吧!」

  「正是。」

  「那你就给我讲讲吧,讲讲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把后背靠在椅背上,
抽着嘴里的半枝烟。

  「那你想听什么呢?」

  「看你想讲什么喽,随便什么都行。」

  何秋岩说着,灭掉了手里残存的三分之一的香烟,绷着脸直勾勾地看着我:
「那我就从最开始讲起吧,艾师兄。我这个人讲故事也好、听故事也罢,不习惯
拆开了讲,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容易把我自己搞乱——所以无论你知道还是不知
道,我就从你和你哥哥曹龙的亲生父亲,以及你和你哥哥流落乡野开始讲起吧。」

  亲生父亲……

  我猛吸了一口香烟,让这团细小颗粒组成的恶魔缓缓过肺,再从鼻子里喷出
来。

  「你说吧。」我低着头看着散落在烟灰缸里的灰烬,对何秋岩说道。与此同
时,我的思绪,飘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的我,是一个总也吃不饱、还没
有桌子高的孩子;那时候的我,脸上还有一块我怎么都扯不掉的肉瘤,同龄的小
孩见了我都会哭着跑开,而比我年龄稍稍大一点的无论男女,都会围在我身边伸
出手指点着我给我取外号、编打油诗,甚至还会手持木棍或者石块砸我、捅我;
再年长的大人们,尤其是那些每每当着我家里人面前对我笑得温暖热闹的阿姨们,
则都会用一种看着刚出生幼崽畸形乳猪羊羔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交头接耳,用着
自以为隐秘的动作和微笑的声音,说一些那时候的我跟听不懂的悄悄话。

  「这就是杂种东西哎!你看他家那儿媳妇,瞅着贼拉贤惠,背地里啊,也是
偷野骚爷们儿的主!」

  「何止偷爷们儿呢,他家那口子常年在外,我听那个谁说半夜路过他家的时
候,还能听见她跟她公公在炕头上干那个呢!」

  「那可是扒灰啊!」

  「可不是扒灰么……入洞房那天你不也去看了么?他家公公的那玩意都快赶
上二十来岁小伙儿的玩意了,又粗又硬;而他老公呢,呵呵,听说好像是个蜡头
枪……哎,大老爷们儿人长得俊有个屁用啊,还得身子骨硬实!我估计啊,准是
拜堂、泼『福气茶』那天就上了瘾了,过后想忘也忘不掉也忘不掉!」

  「呵呵,你还好意思说呐?你结婚拜堂那天,不也被你公公弄得搁炕头上叫
个不停么?那给你骚的,身子一颤,奶子都跟着甩出来了,直接拍你老公公鼻梁
上了。我看你婆婆当时脸贼难堪!好几个老爷们恨不得当时就把手伸到裤裆里去
了……」

  「咋说说又说我身上来了呢!那被那么摸一通,正常娘们搁谁谁能受得了?
你结婚那天被你公公收拾的时候倒是没叫唤,一直咬着牙忍着;结果炕头整得晶
湿,你公公硬着被人抬着去换的裤衩子;我第二天去你家串门的时候还能闻见尿
骚味呢!还好意思说我骚……」

  对的,在我的家乡,Y省J县H乡,有一种很怪异的婚俗。这婚俗究竟是为
了辟邪还是为了所谓的「家庭和睦」,我起初并不知道;可后来在我混进警校之
后,某一次假期回到J县实习的时候,我看到了这样一篇县志:

  大意讲的是当初在明末清初的时候,有一个姓招的南方人在H乡的故事。这
个人曾经在毛文龙的账下当过兵,后来毛文龙被督师袁崇焕夺权杀身之后,毛文
龙的部队发生过几次哗变,这个姓招的不想打仗,便趁着其中一次兵变逃离了了
部队,来到了H乡;H乡当初就已经是锡伯人的聚居地,受到满洲入关的影响也
逐渐改渔猎为耕种,并正逐步学习和接受汉文化,正巧在这时候,这个姓招的汉
人大头兵来到了这里。起初,因为这个招姓尼堪大兵的行事作风不端,为人浮浪
懒散,村子里的其他锡伯人并不待见他;后来某一次村子里闹了土匪,因为这个
招姓汉人士兵毕竟上过战场,手上也有些功夫,一人便击退了土匪二十人,确实
给对方唬住,土匪自此再不敢来犯。于是招姓士兵变一下子成了村子里的英雄、
老贝勒们的座上宾,并且那姓招的在当地,一下子娶了十八房妻妾,全都是H乡
锡伯人部落里排的上号的美人,有不少甚至是老贝勒们帮着他从那些女人的原配
丈夫手里强抢而来的,当年的小阁老严世蕃跟其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自那
以后,村里渐渐多了好多奇怪的风俗,一直到王尔烈奉旨将锡伯人西迁的时候,
锡伯人和汉人开始杂居,那些风俗才被人们发现竟是那姓招的自己瞎编的骗局,
于是渐渐改易过来。可不少风俗,一直到现在还在坊间秘密流传,竟然也波及到
了当初后迁进H乡的汉人,而这里边,就包括这肮脏的婚俗。

  所以千百年来,H乡的人全都活在一个淫棍编织的荒谬低俗故事里,所以千
百年来,从H乡里走出去的,没有一个人是干净的。大家都是下九流,谁也别瞧
不起谁。

  「行啦,拉倒吧,咱俩也别互相埋汰了……你觉着这小犊子到底能是谁的种
呢?我觉得倒有可能是是他们家老头子的。」

  「我倒觉得有可能是那大款的,但也不一定,那骚货应该在外面没少给别的
大款干过;反正我跟你说,瞅着长得漂亮的丫头片子那都是狐狸精变的!谁家要
有这么个妖精啊,你就瞅着吧,哼,还能落着好?」

  而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哥哥曹虎,便会举着手边上能够得到的东西,从房间
里跑出来,往对方身上招呼:常见的有水杯、砖头、擀面杖,和家里后院的土坷
垃;杀伤力大的,有满是淤堵的烟灰和污唾的痰盂,以及过年的时候留下来的两
根我和哥哥谁都不敢点的双响炮。

  在我们家里,有一个慈祥和蔼的爷爷,有个漂亮温柔的妈妈,和一个沉默寡
言的……索性就叫他爸爸吧,我知道如果理论起来,这件事复杂得很,但除了用
「爸爸」称呼那个男人以外,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甚至如果不是我后来进了
警局,我都记不得他本名应该叫什么;而「爸爸」、「爹」这样的词,又毕竟是
在家庭这个单位中他的职称。

  我小时候坚信,他们都是爱我和哥哥的,只是他们做的事情,经常会让我觉
得匪夷所思——比如到底会有哪家长辈在大年三十的时候,会把两个刚三岁大的
孩子关在门外,留下一堆的炮仗和一盒火柴呢?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年过年,
我和哥哥被关在后院一夜,望着摆在地上装在塑料袋里的二踢脚和一千响的「大
地红串鞭」和一大盒「双喜」安全火柴不知所措,然后只能坐在台阶上,靠着我
家平房的后门板,听着房间里爷爷喘着粗气和妈妈的咿咿呀呀猜测这他们在做什
么;甚至我和哥哥饿得难受,想吃饺子了,他们也并没给我和哥哥开门。

  而就在哥哥猛砸着门板,喊着妈妈的时候,不知道是哪家人在自家的大院里,
燃起了礼花。

  那是我和哥哥第一次看放礼花,我和哥哥看的傻了眼,也就没更多的心思去
窃听房间里哑着一股尼古丁味十足的嗓子的爷爷和听起来像哭又像笑的大叫中的
妈妈在说什么,只看着一颗有一颗的小火珠窜上夜空,然后向四周绽开,开出好
大一簇五颜六色的光芒组成的花,笼罩着大地。

  等礼花放完了,妈妈和爷爷也终于手忙脚乱地穿好了衣服,把我和哥哥放进
了屋子里,然后爷爷便倒头就躺在炕上大睡,而妈妈却哄着我和哥哥回了自己的
房间,又给我俩一人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我家特有的饮料——妈妈从工厂里带
回来的方便面汤料。

  在看过了礼花后,喝着用热水沏开的方便面汤,被我娘搂着并听着他给我和
哥哥讲述着那个丑小鸭的故事,那算得上是我这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刻之
一。

  「说起来,艾师兄,你在警院和市局的档案里,民族一栏填写的都是『汉族』,
对吧?」这个时候,可恶的何秋岩,非要把我从回忆拉回到现实中来。

  「是的。」

  「您也真是够幸运,一个汉族人从小没上过满文或者锡伯文兴趣班、没念过
民族中学和民族大学,也没见平时对这方面有兴趣,却把锡伯语说得相当流利,
但是到头来全警局的人连注意都没注意到,就更别说怀疑你了。」何秋岩摸着下
巴,原本挺干净的小伙这几天竟一直忘了刮胡子。

  我微笑着点点头,但我不会告诉他,其实有人怀疑过——徐远是一个,另一
个是胡敬鲂,本质相似,但是却有显著的区别:徐远只是在之前某个时候敲打过
我,呵呵,于是我自然而然地便不停地为他汇报着夏雪平跟沈量才的一举一动,
也因此他对我的好多次无故旷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聪明反被聪明误么;而胡敬
鲂,则是完全因为他的底细被我拿住了,他要是站在和珅面前,估计和珅都得感
叹一句后生可畏——有的时候我也真是奇怪这个Y省F市,在警察系统里做事的,
怎么能都这么有钱?

  「而我记得。」见我半天没说话,何秋岩用他那带着铁钩的双眼盯着我继续
说道,「那天我们在H乡遇到过的那个老爷子,马老先生,他似乎也是锡伯族。
说起来,按照法律上定义的关系,他是你的爷爷。你其实不姓曹,令堂姓曹,你
其实应该姓马。」

  「是啊,他是我的爷爷。我小时候的锡伯语都是他教我的,我和我哥哥没去
过幼儿园,父亲母亲都去做工上班,我爷爷负责带我长大,所以可以说我的母语
就是锡伯语。何秋岩,你想要说明什么呢?」

  「艾师兄,你冷静点——我只是说马老先生是你法律意义上的爷爷又没说别
的;可是你别忘了,当时你、我、夏雪平,咱们三个一起去查沈福财的情况的那
次,你跟马老爷子见面的时候,你们俩并没有相认。」何秋岩有些得意且讥嘲地
看着我,微笑着问道,「一个从三四岁就离家出走的人,分明知道自己的爷爷是
谁,却不前去相认,这不是很奇怪么?」

  我咬着牙看着何秋岩:「很简单,因为我恨他,我跟哥哥都恨他!」

  「不,比起恨他,你心里最本真的感受都被你自己给骗了!——你是怕他,
你和你哥哥都怕他。」

  「怕他……」我心中不免一颤。

  「对,你怕他。」何秋岩收起了笑容,严肃地看着我,「你确实应该恨他,
他是你一切痛苦的根源,因为作为你妈妈的公爹,他在你妈妈和你法律意义上的
父亲结婚那天,利用H乡特有且的肮脏的婚俗,把令堂带入了一个灵魂上的无底
深渊。论起来,你法律意义上那位父亲,跟令堂以及你还有以为你或许自己都不
知道的小姨,三个人是发小,青梅竹马,令堂早些年间跟他是两情相悦;却奈何,
在当初一帮县里的年轻人二十郎当岁的时候,那位村里姑娘全都一见倾心的男子
在一次械斗中,被人用锄头打碎了睾丸、打断了阴茎海绵体,成了废人;当然,
对方也没好到哪去,那人被你那个所谓的父亲用铁镐击中了后脑,彻底成了植物
人,只不过那人是当年J县警察署署长的独生子,因为他的存在,没让你一家子
好过。」

  何秋岩说的这些,我差不多都清楚,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竟然还有一个小姨
……哦对了,我想起来了,是那个女人,那个曾经把我和哥哥接到她自己家,但
只是为了抢走我和哥哥戴着的那一对儿龙凤吊坠的可恶女人。愚蠢的我,那时候
险些因为她的几包拇指饼干就被她骗走。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艾师兄,你别着急,之后的故事你肯定还有很多不知道的——哦,说起来,
这些东西都是刚刚被你打死的林绍文查到的,他下午才把东西传给我,我也是今
天才看到。」

  「是么?我谢谢他。」

  「呵呵,你表达感谢的方式了真特别。」何秋岩深吸了一口气,疲惫地眨了
一下眼睛,接着讲述着我们家的陈年丑事,「在夫妻二人结了婚后,你法律意义
上的父亲便三天两头地不着家,而你母亲则跑到了J县县城与H乡之间的食品厂
工作。县城里和H乡很多上了年纪的人,至今依然谣传你父亲不在家的原因是在
外赌博,酗酒,而你母亲当年是先怀了孩子放了产假,然后再回到工厂的时候,
食品厂才被当地的一个富贵老板收购——其实他们说的是不对的。你父亲酗酒是
真,但赌博却是无中生有,他在外面一直在寻找能赚快钱、大钱的活计。其实他
很快就找到了,他做的是人体器官运送——但那时候的技术不行,资源也不行,
赶不上段亦澄早年间帮人做的事情,那时候已经可以用保鲜盒放在摩托车里拉货
了;也不像后来你和段亦澄为了给段亦菲做心脏移植手术去找到的那家地下人体
器官工厂那么血腥而猎奇;他们那时候,完全靠从医院太平间偷尸体,所以你父
亲除了运尸,还得三天两头地四处逃窜,所以在他婚后,整个一年里在家待着的
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月。就是在那个时候,在某一天,那位马老先生经受不住拜
堂成亲泼福气茶的那次食髓知味,趁着你母亲醉酒后熟睡,跟自己的儿媳强行发
生了关系。」

  我听着何秋岩的讲述,狠狠地咬下了嘴里叼着的滤嘴,剩下那段香烟瞬间散
开,烫到了我的手背。我忍着疼,把手上的烟灰掸到了烟灰缸里,又吐掉嘴里的
海绵滤嘴,接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放在嘴里点燃。

  「J县和H乡坊间还传错了一个事实:你母亲早就认识他们所说的那个大款,
也就是刘虹莺的父亲刘国发。刘国发在发迹之前,跟你母亲和小姨家是街坊,也
是你母亲学校里的学长。」何秋岩说完,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我,「这些都是林
绍文今天才查到的,在此之前,刘国发当初的那个铁哥们,J县通力汽车销售有
限公司的老总,从来没跟别人透露过这些事情。是他说的,刘国发早年间,真真
的喜欢你的妈妈,但那时候的这位土大款,可不像后来那样,让人起腻的情话张
口就来,那时候的刘国发人虽热心但却不善言辞,所以在少年时代,他从没敢开
口对你母亲表白自己。」

  「你接着说。」我深吸了口香烟,舔着溃疡的口腔壁,绷着嘴巴说道。他说
的这些事情,是我之前的确是不知道,而我现在特别想知道的。反正现在我也已
经跑不出这座罪恶的城市了,我莫不如把一直以来我所挂念的、困惑的事情全都
搞清楚,好跟这些过去做个了断,这便也是我故意来到这把何秋岩给叫来的原因。

  ——呵呵,说起来,就算我逃出这座城市,我还能去哪呢?天下如此之大,
却无处是我家。我的家,早就没了。

  但听得何秋岩继续说道:「再后来,你母亲是机缘巧合跟他相遇的,具体地
点,我们风纪处没查出来,当然也不重要。总之两个人是再次相遇了,那时候的
刘国发还是单身,你母亲已经结婚一年。刘国发在跟你母亲重逢之后,会经常去
你家做客,而且还给你母亲送了好多东西,同时也认识了你那个爷爷马老先生,
刘国发在当时是否对你妈妈有想法,事到如今谁也不清楚,但是当时两个人确实
没有发生什么。然而,刘国发对于你妈妈的好,全都被你爷爷看在眼里,而且刘
国发当时就已经很有钱了,有钱到只要随便一挥手,便是价值两千万新政府币的
一对儿龙凤吊坠——刘国发美其名曰是作为你母亲结婚庆祝的礼物,可是一个男
人给女人送这个东西,背后的含义不言而喻。因此,马老先生想到了一个主意—
—一个可以一箭双雕的主意。」

  「一箭双雕?」——何秋岩你什么意思?

  「对,一箭双雕,」他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既解决了你们家里因为打伤
县警署衙内带来的灾祸,又解决了你和你哥哥是如何存在的名义——我猜一直以
来,你都怀疑刘国发是你的亲生父亲,但你不敢确定,毕竟从小你跟你哥哥曹龙
就知道你爷爷马老先生跟你母亲的苟且之私。艾师兄,你法律意义上的爷爷马老
先生,才是你的亲生父亲。是你那个所谓的爷爷,逼着让你妈妈先怀孕,再之后,
马老先生设计,让你妈妈把刘国发灌醉,之后,让他俩躺在一个被窝里;尔后,
他生怕刘国发不认账,在刘国发醒来之后,又让你妈妈跟他实打实地来了一次—
—于是,不仅你妈妈的所谓婚外情生米煮成熟饭,而且还成功地让刘国发以为,
你和你哥哥曹龙,就是他自己的骨肉。这样的话,刘国发便会对你妈妈心存愧疚
和怜惜,因此也会源源不断地接济你们家,至少每个月应该送给那个警署衙内的
医药费有了着落。」

  「你胡……你放……」我的口舌瞬间有些不听使唤,因为他说的每一个字,
都让我的心在滴血。

  那个死老头子把他那根又粗又硬还满是污垢的脏东西喂进母亲的双腿间的阴
道的画面,我见过;

  而那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人,慵懒地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搂着母亲的头不
断地用胯下的大家伙在母亲口腔和肛门里乱搅的场景,我也见过;

  当时我什么都不懂,我搞不明白当母亲忙不迭地徘徊于这两个男人的阳具之
间时,究竟是需要强颜欢笑的痛苦,还是不得不用羞涩掩饰的快乐;而这些情境
带来的困惑,完全都是我成年之后逐渐产生的——在我越来越接近当时家里这些
不为人知的丑陋的时候,我心里也渐渐迷惘,我的父亲到底是谁,到底母亲是跟
这两个男人之中的哪一个先发生的龌龊事情,又是跟谁在一起后,诞生了我和哥
哥……可到最后,直到那个老不死的东西在被我的双手间的白色手机接线绞至断
气之前,他都没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无所谓了,反正无论是他们俩之中的谁,他俩都该死!

  「我终于看到你眼睛里的杀气了,艾师兄。」何秋岩又把我从回忆里拉回了
现实,「跟你认识这么长时间,这是我亲自跟你面对面的时候,看到你眼睛里的
杀气。你是伪装的高手。」

  「过奖了。」我对这小子故意得意地笑了笑,「你觉得我是伪装的高手,是
因为你乳臭未干!」

  「是,我承认。」何秋岩点了点头。

  「这些事情,你是听谁说的?」我镇定了片刻,对何秋岩问道。

  「还是林绍文从那个大老板那边问到的,也是刘国发生前跟他聊过的。」他
对我说着,「而刘国发自己知道整个过程,是因为那天,刘国发从头到尾根本就
没醉——马老先生和你妈妈,都低估刘国发的酒量了。」

  我咬着自己的牙齿,上下所有牙床被我自己咬得发酸。

  何秋岩见我没说话,于是接着说道:「我大概知道你想杀刘国发,是因为你
认为他破坏了你的家庭;但是你想杀你爷……你的亲生父……算了,我还是直接
叫马老爷子吧!真别扭!」

  「看见了吧,这就是乱伦的不合理性!」也终于轮到我可以对他嘲讽一下了。

  「你别打岔!」他微微怒视着我,让我哈哈大笑。他无奈地咽了口唾沫,接
着说道,「你想杀马老爷子,不是因为你跟他之间畸形的纽带,而是因为,你心
里的恐惧。」

  「那么你说说,我究竟恐惧什么呢?」我反问道。

  「艾师兄,让我一点一点说完,行么?」何秋岩气定神闲地站起身,用自己
的手枪把那盒烟往他自己那一边扒拉了一些,接着,他从里面抽出一根烟来,跟
我手中的这一枝对着火,吸了两口,又坐回了原位,「这中间关于你妈妈的风流
韵事,H乡和J县有各式各样的说法;不过我并不是为了来侮辱你、才调查这些
事情的,所以那些东西,跟我无关,我也不在乎。等到你和你哥哥大一点了,你
父亲——法律意义上的那个父亲,便也不在外面四处漂泊,因为他已经攒够了钱
回到了家。于是,你们家里开始逐渐有了争吵。」

  「没错,那段时间明明山雨欲来,但是作为一个小屁孩,我却什么都没意识
到……」

  「每一次吵架,都是你所谓的爸爸挑起来的事端吧?」他对我问道。

  我点了点头:「是的。」其实就算何秋岩刚刚不给我讲清楚,我现在也基本
理解了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那个被我称作「爹」的男人,只要在家里一天就对
妈妈没有一个好脸,最严重的一次,是他吵着吵着把整张餐桌都给掀了,我被他
吓哭、妈妈抱着我哭,哥哥恨恨地从地上拾起仍旧烫手的猪肉炖粉条往他的脸上
丢,他看着哥哥气冲冲的,却也不说话、也不动手,只是站在原地任由哥哥往他
的脸上丢东西,而我那个所谓的爷爷,则仿佛自己并不是这一家人一样,在一旁
抽着烟袋锅,看着电视上的二人转节目录像。那顿饭,到最后谁都没吃成。

  我那个「爸爸」,其实对我和哥哥其实是很好的,他逐渐有了钱,于是他开
始给我和哥哥一下子就买了一年都吃不完的水果,后来有不少都烂掉了、不得已
丢在了后院的泥土里;他还给我和哥哥买了好多衣服,当然,没有意见比得上妈
妈从那个有钱男人那里带回来的好看;只是,当他看着我和哥哥的时候,他几乎
从来都没笑过。

  ——呵呵,这眼神后来我也从现在正在我面前给我讲着我家黑历史的何秋岩
的双眼中见到过,就在他以为我跟夏雪平那个恶心女人在一起操了一炮之后的好
长一段时间里。所谓「当局者迷」,没想到心中有感情的人竟如此的好骗!我怎
么可能跟夏雪平上床呢?比起去操她的屄,还他妈的不如让我去干一坨刚拉出来
的热狗屎呢!

  但是,那个被我称之为「爹」的男人,他的眼神要比何秋岩的眼神窝囊多了。

  「那是在你看来,」何秋岩突然说道,「而实际上的情况是,在你那个」父
亲「在家里稳定下来之后,每一次的冲突,全都是你妈妈挑起来的。」

  「啥?这怎么可能?」他是在编故事吗?他说的话,可跟我看到的完全矛盾。

  「怎么不可能?你是不是认为我讲的事情,跟你小时候看到的不一样?」何
秋岩冷笑着,对我问道,「艾师兄,你还记得之前慈靖医疗的事情么?那次的事
情,从最开始就是你挑起来的,我明明跟你说得清楚我妹妹有危险、慈靖医疗就
是个皮条客组织,你却硬压着我不让我出警去及时查处他们;结果到了晚上,你
却装得无辜得很,我当时也是傻,着了你的道儿,还没控制住自己揍了你一拳,
到最后弄得真的就像从头到尾就是我在找你的麻烦一样。你是此道高手专家,艾
师兄,你觉得你眼睛看到的,还一定是事实么?何况你那」父亲「就是故意要让
周围的街坊邻居听到你家里的吵架后,认为是他自己在找茬。」

  他说的确实有道理。我骗人骗了一辈子,到头来却执着地相信自己从来没有
被骗过,看来我也是个自视甚高的傻小子。

  「这个,也是林绍文查到的么?」

  「这是你那个小姨跟邢小佳说的。」

  「呵呵,你们风纪处还真都是潜力股,邢小佳那个喜欢哭哭啼啼的女孩,居
然也能撬开别人的嘴巴,真挺有能力的。」我搔了搔头,对何秋岩笑道。

  「不是邢小佳有能力,」何秋岩抬起头,直直迎上我的目光,「而是因为,
今天是你这个所谓的」父亲「的生日——你怕是没记住这个吧?」

  「嗬,谁能记得那个去?」我不屑地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但是你小姨记得。前面我跟你说过,你父亲跟你娘、还有你小姨三人都是
青梅竹马。你父亲跟你妈妈是两情相悦,而你小姨对你那父亲,是从小就开始的
苦苦单恋;所以,当邢小佳在如今这个刁老太太面前提起你和你父亲的时候,她
多少都有些触景生情罢了,便将之前我父亲何劲峰第一次走访时,她自己所故意
遗漏的和编纂的故事,又重新讲了一遍。在她知道你妈妈跟你爷爷的私房之事以
后,你小姨就利用这件事,搭上了你那个」父亲「——你父亲是个废人,是个阉
人,可你小姨也并不嫌弃,在一个被窝里前前后后睡了一年。你父亲对你小姨说
的都是枕边话,确实是可信的。」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此刻的语气,激动得有点不受自己控制。

  「按照你」父亲「自己的逻辑,他是想给你妈妈创造让她跟刘国发在一起的
机会。」何秋岩严肃地说道。

  ——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可事实又是,我记得那年过年的时候,那天哥哥跑出去撒野不在家,爷爷去
了别家亲戚那里串门。我蹲在家门口玩沙子,大老远看见父亲朝着家门走过来之
后跑回家里,正看到母亲和那个男人头朝窗户、屁股朝门,在母亲的双腿间那个
粉嫩温热的洞穴里还有黏腻的白浊汁液在不断往外流着,而她身下的那个男人的
肉黄瓜已经像霜打过一样萎缩下来。在我进屋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赤身裸体地
激烈拥吻着,连被子也没盖。

  「娘,爹回来了。」我绷着脸看着炕上的二人,用着孱弱的声音说道。

  平时儒雅又霸气的那个男人,立刻慌了。

  「那个……虎子,你先去外头拦住你爹,让他搁外头陪你玩一会儿;娘跟你
叔正」唠嗑「呢,一会儿就过去迎你去,昂!」

  我连忙跑出屋外,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想配合母亲的命令,还是自己本来见
了这场景就想逃。母亲的这个应激措施也的确拙劣了一些,那男人的奔驰就在家
门口停着,换哪个男人能不多心呢。

  可这时候,父亲已经进了屋。他的动作倒也是真快,生怕我叫出声来,一把
就搂过了我的身子、捂住了我的嘴巴;他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房间里,一言不
发。

  我也顺着父亲的目光朝房间里看去,母亲光滑的身子直挺挺的,双腿跪在床
上,用她自己像菜市场上刚出锅的白花花发面馒头一样坚挺的胸部和果园里刚成
熟的香水梨一般饱满多汁的屁股,为这个肮脏又千疮百孔的家遮挡着刺眼的阳光。
我到现在仍然觉得,母亲的身材和肤质,要比那些写真女星好上不止千百倍。

  她身边的那个男人,温柔地看着她,用着自己那件一尘不染的纯白色CK平
角内裤擦干净了母亲的双股,折成六折之后放进了自己的公文包里,然后从里面
拿出了二十万现金,放在枕头边;接着又帮着母亲穿上了那件破烂的宽沿胸衣和
高腰裤衩,对母亲说道:「你男人回来了,我怕是又得有段日子不能见你了。这
个你收着。」

  「我觉得我现在在你这,就他妈是个卖屄的。」母亲语气冰冷地说道。

  「你怎么能说脏话?」

  「我怎么不能?在街坊里道的嘴里,我已经是个婊子了。家里老的那个嘴上
没把门的,把他跟我干过的事情跟别的老头讲出溜了;你每次来的时候,这前后
院的老娘们儿装作不在意。其实全都盯着,而自从我过生日那天你带我去县城里
的那家大酒店享受、过你所谓的二人世界,在她们嘴里现在我已经是一个一共被
四五个男人操过的破鞋了!呵呵,说得我自己都快信了。」

  「那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还在乎这些话么?」刘国发问道。

  「不在乎。」母亲半裸着,决绝地看着身旁的刘国发。

  「那就等有机会了,你去跟你男人坦白了吧。我觉得他的心思也不在你这,
否则为啥一年到尾才回来这么几天,还放任自己的老爹欺负你?到时候你搬进县
城里跟我过,我已经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你要是不愿意在J县待着,咱就往西
边走,R县、E县、L县,那也都有我的地方,到时候把小龙和虎子也接走,跟
着我去过好日子;等他俩大一大,送到省城去,治治他俩的脸……」

  「过一阵子再说吧,我现在觉得有点乏。」母亲平静地说道。

  父亲听到这,也没说什么,依旧捂着我的嘴巴,轻手轻脚地打开家门,出去
了之后又关上,抱着我坐在家门口的水泥台上坐着,拿出了自己那包当年才三块
钱一包嗅起来还有一股烧石蜡味道的香烟,默默地抽了起来。

  「虎子,爹问你,你在这个家觉着过得苦么?」他对我问道。

  我那时候真的不懂什么叫「过得苦」,于是我只傻乎乎地对他说道:「爹,
我想吃馒头……」

  这个被我称作父亲的人看着我,叹了口气,摸着我的额头无奈地笑着。

  「俺哥老厉害了,爹!他搁菜市场那旮旯,不知道咋整的,吃过一次馒头夹
腐乳,他说那玩意老好吃了!爹,你知道啥是腐乳不?就是菜市场咸菜摊儿那边,
放竹竿色坛子里那一块一块的小红的……我觉得那玩意应该是跟糖豆一个味的,
可我哥说那玩意咸,还有白酒味……」我继续说道。

  差不多这个时候,母亲和刘国发也前后脚从家门里走了出来。

  「呀,成铭回来了?」刘国发看到父亲的时候,多少还是会觉得有些尴尬。

  「嗯,刚回来的,陪着儿子聊会天。」父亲僵笑着对刘国发说道。

  「我就是路过,然后过来坐坐,顺便来看看淑惠。」刘国发解释道。而站在
他身旁,紧贴着他肩膀的母亲却一言不发。若是在外人看来,当时的母亲和刘国
发,倒更像是夫妻俩。

  「嗯,知道了,呵呵,谢谢你啊。」父亲憨厚地笑了笑。

  自那天以后,刘国发除了起初还给我家里送来一些东西吃穿之外,就再也没
来过;爷爷倒还是会找父亲不在或者熟睡的机会,把母亲拽进仓库或者厕所里,
但更多时候,父亲都是装睡,而母亲对爷爷也并没有她跟刘国发在一起时候显得
那么妩媚或是缠绵;倒是母亲有的时候会在跟他吵架之后跑出去,常常三天两头
地不回家,到最后,却还是那辆黑色奔驰给送回来的。

  何秋岩看着我,对我解释道:「你小姨说的,你父亲早就知道你母亲和你爷
爷和刘国发的事情,可你父亲不敢反抗你爷爷,实际上H乡里,像你母亲和你爷
爷这样的事情屡见不鲜,男人不敢反抗上一代父权,便只好用同样的方式来蹂躏
自己的儿媳、去欺负下一代——你也算间接做了个好事:沈福财死了之后,H乡
的弊病也暴露了,于是乡村里的青年一代,和各个党派的大学生村官开始联合起
来,准备破除这种仍旧残余的封建民俗。艾师兄,你可算得上功德无量。」

  「哼,你用不着给我戴高帽。」

  「而你父亲在刘国发面前,却是实打实的抬不起头。他对你小姨说过,他觉
得你母亲曹淑惠应该跟刘国发在一起,而不是跟他;只是你父亲确实是钟意你母
亲的,他又舍不得放你母亲离开,因此只能他借着你母亲每次被你爷爷欺负之后
故意找茬就坡下驴,把你母亲气走,让你母亲去找刘国发,在他的世界里他会觉
得,是他用这种方式把你母亲从你爷爷的魔掌中解救出来,送到了一个可以让你
母亲觉得安全温暖的港湾。」

  「鬼逻辑……」我忍着眼泪,狠狠地骂了一句,我分不清我是在骂何秋岩,
还是在骂我的那个「父亲」。

  「只是有一个人不这么想,他就是你的爷爷,你本来的亲生父亲。」何秋岩
目光苍白,又对我有些可怜地看着我,「你父亲和你母亲每天的唇枪舌剑,你爷
爷都听在耳朵里、记在心里,他清楚你母亲想离开这个家,但他也不愿意放走你
母亲。并且,最要命的事情是,你父母每次的大吵大闹,全都被前后院的邻里街
坊听得一清二楚,他们再喜欢添油加醋一些,继而那些风言风语,几乎让你爷爷
在周围人面前下不来台。你爷爷把你母亲当成对自己家族祖辈的出气筒、自己中
晚年的性发泄工具,但同时,他也从心里鄙视你母亲的所作所为——把一个女人
逼良为娼、却仍旧轻贱她,我是你的话,我也会憎恨他。」

  哼,这话说得可真是假惺惺的!

  「紧接着,那件事就到来了。你母亲被杀了。老J县警署的案件报告上面说,
你母亲是被你父亲杀死的:那天晚上你父亲喝多了,回到家里向你母亲求欢,你
母亲不从,说了一堆骂你父亲的话,你父亲气急之下,拿了一把水果刀,直接捅
进了你母亲的胸膛里——这都是根据你父亲自己留下的口供记录的。」何秋岩看
着我,吸了口烟,「但那天晚上,看到了整个过程的你,应该知道,杀了你母亲
的真凶并不是你法律意义上的父亲,而是你的亲生父亲,你的爷爷。」

  这小子,可真是好样的,这件事都被他查出来了……

  那是我人生当中最黑暗的夜晚,即使跟后来的哥哥被夏雪平打死相比,我仍
然觉得那一夜最黑暗。

  那天一直到深夜我也没睡着,哥哥倒是早早地打了呼噜;母亲那天很少见地
没给我和哥哥讲故事、哼小曲,可我满脑子却都是母亲用她那不同于乡里其他女
人粗侉的柔美嗓音唱着的「月儿明,风儿静,树叶遮窗棂」,通常她也是让我和
哥哥搂着她的身子、摸着她的奶儿睡,等我俩睡着了她才去干别的,可那天她只
是自己躺在炕上专心地看著书,而且脸上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好像是《英语会
话XXX句》,要么就是会计金融方面的教材,在那之前,我没在我家见到过一
本书;爷爷那天也很稀奇地一整天都没有对母亲伸出猥亵的双手,吃完了晚饭便
躺在自己的床上听着广播里那些杂七杂八的关于治腰补肾的专家谈话讲座,一只
听到广播电台下班。而父亲则被昔日一起在乡里胡混的朋友们叫去钓鱼喝酒,到
了差不多十二点半以后才回来。

  一身酒气的父亲到了家之后,醉醺醺地往炕上爬去。我见了父亲喝醉的样子
觉得甚是好玩,本想让他跟我一起玩捉迷藏,可他却没看到我,只是路过了我和
哥哥的小屋,直接往炕上的母亲扑了过去。

  「嘿嘿嘿……媳妇……」父亲靠在母亲的肩上,一边说着,一边把手往母亲
的衣服下面塞,「今儿,你爷们我跟人去吃大餐了……搁饭桌上,俺们一帮人琢
磨事来着——可都是正事啊!你爷们今后要赚大钱啦……」

  「总说要赚大钱,可你三年才往家里带回来五十万……请你在说大话之前,
先看看家里的日子现在都过成什么样了,好么?一个人说的话,得对得起自己的
这张脸。」

  「我这次真不是说大话……咱们几个想开一个建筑公司,专门给人盖房子做
工程的……你爷们我这回,可是个包工头啦,而且,嘻嘻……我就是不要脸……」
父亲说着话,已经把母亲贴身的背心掀了起来,借着床上微弱的灯光,躲在自己
房间门后的我,看到了母亲粉嫩而晶莹的乳头,我只觉得脸上滚烫。

  父亲握着母亲那只奶子,刚准备下嘴,却被母亲直接用书本敲了额头一下:
「你干嘛呢?烦不烦?没看我在这看书呢么?」

  也不知道是寸劲儿还是母亲真的用了好大的力道,父亲竟捂着额头在一旁蜷
缩了身子半天,在这中间母亲也并没去管他。缓了好一会儿,烂醉的父亲才说了
一句:「怎么凭什么那个开大奔的男人连上都能上你,我就想搂着你亲亲咂儿、
摸摸屁股都不行啊?」

  听了这话,刚把衣服翻下来整理好的母亲,脸上羞红,心也软了一些,放下
书本,上前揉了揉父亲的额头:「好了好了,我错了……你也别说这些没用的了,
你稍等我一会儿,我看完这一章就关灯躺下,脱了衣服陪你好么?别喊了,再把
孩子弄醒……」

  可父亲却依旧不依不饶,听着母亲劝他别喊,他反倒放亮了嗓门:「也是!
人家是谁啊?马上他妈的就是J县全县首富了!人能带你去」丽华「大酒店游泳、
泡桑拿澡、吃西餐!我他妈是谁啊?一个乡里的臭混子臭流氓!游手好闲,没正
经工作!背着一身债还他妈的是个搁炕头上半点用都没有的二倚子!」

  「马成铭!你说这话有劲吗?」母亲恼羞成怒,抓着父亲的脖领跪着直起了
身子,「要不是靠人家刘国发,县里警署那大官能给咱家逼成啥样,你该不会猜
不到吧?」

  「呵呵?那我他娘的还得谢谢他?他睡了我的婆子,我还得谢谢他?」

  「你就干净吗?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周都忘淑云那跑是干啥去了……」

  「我干啥?我能干啥?淑云比你强!至少淑云不嫌弃我!至少淑云不会主动
把身子往大款身上靠!」

  「那是我愿意的?要不是因为你爹!……算了,我他妈也不想说这些事情…
…」

  「不想说啥不想?曹淑惠,你今儿就得把事儿跟我嘚啵清楚!」

  于是,父亲跟母亲你一言我一语,就这样吵将起来。再接下来的具体内容我
便也记不清了,只记得哥哥被他们二人吵醒,默默地站在我身后看着吵架中的父
母一言不发。我俩在那天之前见过他们二人吵架,但却没见过吵成那种激烈程度
的,把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于是我俩看得入神,以至于爷爷什么时候进去的,
我们俩都不知道。

  只记得在爷爷开口前,他们二人之间的封闭对话,是母亲做的结尾——因为
喝多了的父亲,正坐在炕沿下面哭:

  「我还就明告诉你了,我曹淑惠不欠你们老马家什么玩意!我真是看错了,
我他妈以为小时候你、你们这个破家挺好呢?在这个破家,你以为我待的下去吗?
我是又当仆人又当婊子!我为了养活你、为了养活这个家、为了养活你们家老太
爷,我把一个女人该付出的都付出了,不该付出的也付出了!我在这个家受到伤
害的时候你管过吗?今后也不用你管了!我跟你离婚,马成铭,我跟你离婚!等
我跟你离婚了我就去跟刘国发一起过!」

  「啪」的一声,爷爷把他那只枯槁的大手,招呼在了母亲脸颊上。

  「臭娘们儿,你给俺们家做儿媳妇的,吃着俺们家、用着俺们家的,到最后
还嫌嘘上俺们家了是吧!一天天本身没有一个、屁事一大堆!自个什么东西自个
不知道哇!就你帮这个家里带来的好,你自己是怎么赚来的你自己不清楚?不要
脸的臭娘们儿,还敢嘲我儿子!你一个娘们儿家家的,倒也有资格骑在爷们儿的
头上拉屎?」似乎从没在家里发过火的爷爷,第一次对妈妈这样怒吼。

  母亲虽被挨了一巴掌,倒也没示弱,直接抬手一巴掌打了回去:「b你个老
东西还有资格打我?我变成今天这样还不都是拜你所赐!我每天在你身前身后地
伺候着、受你的欺负受你的气,让你过着你的农村老太爷生活,还被你当成便宜
小老婆干来干去,你居然反过来教训我?是,我是脏!我为这个家赚来的每一分
的好都是我用自己身体从人家刘国发那儿骗来的,但还不都是你逼我去做的?可
人家刘国发就是对我好!比你们狗爷俩加一起都对我好!」

  「真他妈是笑话!H乡多少女人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也没有一个像你这样
的要求甚多!你真就像那些老娘们嘴里说的一样,是个下贱货、骚狐狸!放你到
谁家去也养不熟你!」

  「呵呵,骂吧!老东西!无所谓!」母亲吼完了之后,擦着眼泪,收拾着桌
子上的书本,又拿了自己那只用棉布绣成的小钱包,「正好,我之前还在合计啥
时候从家里搬走呢,今晚我就当做打招呼了,这个破家我不伺候了!我今晚就走!」

  「你敢走?你走一个试试!」

  「我不仅要走,我还要带着小龙跟虎子走!」

  「你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爷爷的手里,多了一把水果刀。

  「来啊!往这捅!」母亲直接把自己的领子一扯,露出了自己左边的奶子,
「你要是今天不捅死我,你们老马家的就不是长着带把儿的!」

  ——在这一刻我还觉得,爷爷只是想拿刀子吓唬吓唬母亲,或许母亲暂时把
东西放下爷爷也就收了手;同时我也觉得,母亲也没真以为爷爷会动刀子,或许
两人僵持一下就会各退一步,这一晚上也就过去了。

  所以母亲瞪了爷爷一会儿,便又把衣领整理好,拾掇着炕上小木桌上面的东
西。

  可是,随着母亲的一声惨叫,一摊鲜血从母亲的胸膛喷出,洒在了天蓬顶上、
洒在了有些发蓝的粉墙上、又洒在了地上……

  然后母亲倒下了,在她的左侧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几小时前她用来为我和哥
哥削着刘国发送来的富士苹果的水果,睁着眼睛,瞳仁朝向的方向,正好落在我
和哥哥身上……

  「啊!杀人啦——杀人啦——」

  大叫着跑出去的那个,是哥哥。从那天起,哥哥的性格开始变得更加暴戾,
只是每一次在他见到血之后,哪怕是离开福利院后在吃饭时候,见到冒菜或者毛
血旺里的猪血、鸭血,他晚上也都会发噩梦;

  而我,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母亲,彻底傻了,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我不敢
走开但也不敢上前……

  父亲的酒也吓醒了。

  爷爷的手开始颤抖——不,从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我爷爷了,他是一个
恶魔,一个奸淫了自己儿媳又把自己儿媳杀掉的恶魔!

  「说巧不巧,那天J县警署最后一任署长,也就是你父亲之前打残的那个人
的爸爸,正在H乡跟乡派出所的人喝酒打牌,在事发那个时间还没睡;你哥哥曹
龙大叫着」杀人「跑出去之后,就被四周的邻居弄到了自家院子躲着——那天晚
上,报你家这个案子的一共有七个电话。等到警察去了之后,见到了坐在你母亲
尸体身边的你父亲,和瘫坐在地上的那个马老先生之后,不由分说直接带走了你
父亲——J县的那个老署长,问也没问,甚至连后来的现场勘查都被他给拦下了,
因为他巴不得你父亲出点什么事,他想让你父亲死;与此同时你父亲竟也对自己
杀了你母亲的事情供认不讳,我想,那个男人在那个时候,已经是万念俱灰了。
唯独马老爷子,从自己儿子被带走开始,到凌晨的时候刘国发闻讯而来,找殡葬
服务公司给你母亲的尸身抬走,他至始至终就没说过一句话。直到半个月之后,
他才想通,他跑去J县警署自首,却被当时得值班警察当成他自己要为儿子顶罪;
并且,就在前后五分钟左右的功夫,你那个法律意义上的父亲,在看守所里乘人
不备,上吊自杀了。那段时间,你和你哥哥在你小姨家里住了半年,半年之后还
是跑了出去,满H乡地睡明渠、睡谷垛,直到遇到了仁德圣约瑟的汉娜修女。」

  心里的五味瓶就这样被眼前这小子打翻了,我咬着牙看着他,忍着气冷冷地
回了一句:「真是个好故事。」

  「呵呵,艾师兄这话说的,倒是有点让人感觉这不是在你身上发生事情一样
。」何秋岩对我讽刺道。

  「这个故事跟我后面做的什么事情有关系么?」

  「刘虹莺利用陈美瑭要挟我父亲,让他在你杀了那些警察前后的时间段内出
现在现场附近,以至于所有看了监控录像的人都以为是我父亲杀了那些警察——
但其实那些警察全都是你杀掉的,你是先还把监控录像设备给黑了——这跟你之
前刚来市局的时候,在老风纪处借着帮着夏雪平拿东西的引子,偷走了丁精武他
们的行动计划和卧底人员名单简直如出一辙。在监控录像里看,屋子里是空的,
而当时你却正在杀人、偷东西、干着其他龌龊的事情。」

  「哈哈,被你看出来了。老风纪处必须得毁掉,有他们在,我怕是早就暴露
了——你看看,你一个刚满二十岁的毛头小子拉着一帮杂牌军,这才几天,就把
我查了个底掉呢?何秋岩,我话放在这,今后在局里,恨你、恨风纪处的,将会
浩浩荡荡、大有来者!」

  「后面的日子我管不了,艾师兄,我何秋岩跟你只争朝夕。」他平静地说道,
「话又扯远了,说回你杀的那些警察——你杀了他们,是因为他们这些所有被你
杀死的人,都在改制成警局之前的老J县警署工作的、多多少少跟当初你父亲这
个案子有关;被你杀死的人还包括你母亲原先工作的食品厂的现任厂长,这是因
为你在探听你母亲过去的事情的时候、他对你母亲出言不逊,你一怒之下激情杀
人。像这样被你在你自己调查时候因为对你妈妈出言不逊的而被害的,前后加一
起总共十五人。同时,还有马老爷子——在同样的屋子里、同样的土炕前,你本
想用匕首以同样的方式杀了他,奈何你面对那样的一个老人你实在下不去手,最
后只能改用手机接线勒死他。」何秋岩深吸了一口气,愤怒地看着我,对我问道,
「怎么,事已至此,你还想抵赖么?」

  「哼,我可没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要是想抵赖我找你过来干什么?」我
故意气着何秋岩。

  「艾师兄啊,你的这张嘴可真不是嘴,简直是个万花筒!一人做事一人当…
…你到现在了,还敢说这句话;你不敢当的有很多,不是你做的事情,你当了的
也有很多!」何秋岩对我咬牙切齿地说道,但很明显,他给自己嘴里留了半句话。

  「你是说我跟夏雪平之间的事情吧?你跟其他人一样,一直认为我跟夏雪平
发生了一夜情。」我微笑着注视着他。

  「而你明明是个同性恋!」他说着,又咽下去半截话,狠狠地往桌板上捶了
一拳,「你从在福利院里被那个比你大的女生欺负那天开始,你就距离女生越走
越远了,哪怕你见了形状异样的花瓣你都会发疯!而后你跟你哥哥在一起之后,
你跟他之间发生了不该发生的关系,从那以后你算是对自己出柜了;更何况,你
在那间叫做『星闪亮』的同性恋酒吧里还有个叫Yuki的相好——你这也好意
思叫『一人做事一人当』?」

  他居然敢拿我这件事开刀!行啊,那就互相伤害呗:「那你为什么对你妈妈
夏雪平的男女私事这么在意呢,何大处长?不只是我,当初段亦澄跟夏雪平在一
起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不对劲……哦对了!我记得你亲口跟我说过,就在夏雪平
家楼下、她的那辆SUV旁边说的,你说什么就算是你跟夏雪平你俩之间母……」

  「你别打岔……继续说你的事情!」何秋岩说着,把手往自己的胯骨旁边裤
兜的位置上一捂,又连忙把手松开,尴尬地看着我。

  我忍不住掩口笑着。

  按我对这小子的了解,我说让他不告诉别人我在哪,那是不可能的;但是看
了刚刚我在警局内搞得两起遥控爆炸,他肯定也不敢去马上跟别人说什么,这小
子真是担心死夏雪平的安危了。于是,我想他一定是带了什么对讲设备、或者是
给手机开了定位功能——没关系,我不怕,我已经在这里安装了四台信号干扰设
备,这还是苏媚珍那个骚女人之前送给我的,这会儿正好可以用上。我估计现在
徐远和夏雪平在局里的网监处,正听着从何秋岩那口袋里的手机或什么东西录下
的对话,然后因为就是找不到我和这小子的定位而急得团团转,那画面只是想想
就令人开心。

  也正因此,何秋岩才会害怕我说破他对夏雪平的乱伦情愫——这要是让市局
里的人听见了,今后他和夏雪平在局里、甚至在整个F市,可都不用混了。所以
他要是觉景的,接下来也别聊我喜欢男人的事情,我便也不会提他上过自己妈妈
的事情。

  何秋岩憋了半天,也把身体靠在了椅背上,对我问道:「你当年是喜欢那个
叫小梅的女孩子吧?」

  「你怎么还问关于这方面的事情!」我没忍住,气得用巴掌拍了一下桌子—
—到现在我已经有点心疼这张桌子了,遇到了我和何秋岩,怕是过不了这一夜就
得塌。

  「你别误会,曹虎。我对同性恋不歧视,事实上,在警专当初我就有一对最
要好的朋友,他们俩也是gay,何况LGBT人士,咱们局里的、整个警队的
也不少。」何秋岩顿了顿,说道,「我就想搞清楚一件事:你对叶莹到底是什么
感情啊?」

  「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这么喜欢八卦,这点事情你也想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真心觉得无聊,但又很警觉他是不是故意想给我下什么逻辑上的陷阱。

  「你误会了,艾师兄,我就单纯想知道你对叶莹那姑娘的感觉——呵呵,抱
歉了,我管她叫『叶莹』这个名字叫习惯了……说起来你们这个『桴鼓鸣』还真
是有趣:你有俩名字,她有俩名字,段亦澄有俩名字,我那个后妈陈月芳有俩名
字——哦,对了,她跟你做的整容手术还都是在普希金大街忽必烈汗大厦,找那
个『海力布』做的,为了排斥术后不良反应,你们俩身上注射的都是同一种药水,
里面所含有一种阿尔法胶质半乳糖,于是你们俩都同样的吃不来任何海鲜、肉类、
以及辛辣的东西还有酒精;你们这帮人里面唯独没有第二个名字的,就只有周正
续,我听叶莹说,好像除了段亦澄,你们所有剩下的人似乎还都有点不待见他;
在你们这一伙里,是不是必须得有俩名字,才能跟你们这帮人合得来?」

  我刚要说些什么,何秋岩又继续说着:「也不能这么说,你跟他合不来,还
在他杀了卢老二和那个叫江若晨的女学生之后,特地帮他清理了现场——你我第
一次见面那天,你是故意没接夏雪平的电话、又故意去晚的,我没猜错的话你徒
步走了几公里,又打了几辆的士,故意绕了好几圈;你安排他在时事传媒大厦对
面刺杀夏雪平的时候,你其实也从另一个门冲到了楼里,为的就是帮着周正续打
掩护——我和夏雪平当时以为楼上打下来的好几枪是周正续开的,其实根本就是
你开的,周正续刚露头,就被夏雪平打中了侧腹部了,并且他逃走的路线、从楼
上飞下去时候用的绳索也都是你安排的,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夏雪平从楼里出来的
时候,你会突然闪现的原因,你都快成了MOBA游戏里的英雄了——而且,现
场的干净程度这还真符合你有洁癖的气质,我记得那件弃用的办公室里的所有灰
尘,全被你打扫擦干净了!」

  何秋岩说的这番话,让我有些心虚,我本以为他现在来找我,好多事情依然
是不清不楚、不着边际的,过去的方言讲叫做「画魂儿」,没想到他竟然全都查
到了,而且能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好样的,何秋岩,那你还知道写什么,一
起说说吧,我听听你说的到底对不对?你若是说得对了,我就告诉你,我跟刘虹
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我还是按时间顺序吧:起初,你去了趟仁德圣约瑟,去找过Mothe
rHannah,看看她能不能帮你想办法,她拒绝了你,于是你就烧了整座福
利院,等你烧得性起了,又去烧了我家。然后,你决定自己策划复仇,你拿着用
你哥曹龙的命换来的那笔钱,找了全国闻名的四大杀手——夏雪平杀掉的那四大
杀手全是你招揽的,可你当初那些钱已经花了一半了,却发现四大杀手居然被夏
雪平以一己之力给团灭了。打那以后,你再也信不过所谓的」专业杀手「,你决
定自己想辙:你想了两套计划,你花钱整容,通过各种渠道为你搞了个接受过良
好教育的假身份——实际上在这段时间里,你也确实在补习各种知识,参加了好
几期的高考补习速成班,你也真是厉害,上了五个补习班之后就考上了警官学院。
你决定混进警局,最好是能混到夏雪平手下,然后你利用了与警局对立、或者正
在被警局重案一组调查的黑社会或者暴力团伙,想借他们的手杀了夏雪平。可以
说夏雪平身上的那些伤,没有一处不是被因为你设计而留下的。这只是你的计划
之一,而你的另一套计划就是」桴鼓鸣「网站,你把你哥的那笔钱,拿出了好大
一部分砸到了服务器的维护上——你也真够有意思的,桴鼓鸣的服务器所在地,
居然在圣赫勒拿岛上。」何秋岩喘了口气,看着我问道:「艾师兄,我说的都对
吧。」

  「不错,都对。」我蔑视地笑了笑,对何秋岩说道:「那我现在告诉你,我
跟刘虹莺的关系——那就是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没有。你刚刚已经澄清了,刘国发不是我的亲生父亲,那这么一来我可不
就跟刘虹莺没有关系了么?」我轻松地说道。

  「那么,刘虹莺小姐姐,还真是可怜的女孩。」何秋岩看着我,继续说道:
「艾师兄,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会暴露你自己的身份么?」

  「为什么?因为你何求岩大处长、F市最年轻的处级干部聪明伶俐、年轻有
为呗!」我故意用他自己的醉话臊他的面子。

  他的面色变得有点凝重,对我说道:「是因为你不相信感情。你缺乏感情到
令人发指。」

  「对!我是不相信感情!感情在我这,就是王八蛋!」我狠狠地骂着,又对
他问道:「只是这个,跟我身份暴露有什么关系呢?」

  何秋岩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道:「我前两天刚复查了一遍之前几个案子的
报告,发现了一个事情:刚才我只是说了你帮着周正续做事的事实,而实际上,
其他的案子你都参与了:段亦澄杀死封小明之前,是你把封小明约出来,然后趁
机让段亦澄绑走他的,过后用来捅死封小明的刀、以及其他可以让他留下所有可
以识别出他身份的证据;同样的事情你也帮着我后妈陈月芳做过,没让她在沈福
财家里留下任何痕迹,你帮着陈月芳擦了指纹、砸了沈福财的相机并且埋到了野
外;但唯独,在高澜夫妇死的现场,你却基本没做什么打扫,还留下了刘虹莺身
上的那段红绳。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了什么吗?让我想起了审讯周正续。」

  「呵呵,那杯奶茶是我下的毒!我当时害怕周正续供出我来,而魏蜀吴,他
那时候已经发现了我好多身份破绽,而你的存在那时候对我来说甚是碍眼;我来
不及把那三杯奶茶全都下毒,所以只够毒死你们仨其中一个的,但是毒死一个是
一个,我也算赚了。」

  「啥叫不打自招啊,艾师兄。我说的不是这个事情,但你这也算自己承认了。
我说的是,周正续自杀之前,夏雪平跟徐远沈量才俩人对周正续的审讯,」何秋
岩看着我的眼神,竟有些不耐烦,他的眼睛仿佛在吐槽我的自以为是,「周正续
曾经表示自己想跟警方合作,于是徐远只让沈量才和夏雪平参与了,除了我以外,
局里其他人是完全不知道的,结果没想到局长大人搞得煞有介事,最后周正续却
只跟徐远、沈量才和夏雪平交待了刘虹莺的事情;我当时搞不明白为什么他自己
的事情不坦白,你这个X先生的事情不坦白,偏偏要去质控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
不着的一个妓女;再后来我去了香青苑,见到仲秋娅的时候,她居然也用把刘虹
莺出卖为条件,跟我提能不能让我保住她们茶楼,结果当天晚上香青苑就被血洗
了,根本没轮到我们风纪处动手;一直到我在医院里,跟我那后妈相互试探的时
候,她也在那刘虹莺说事——结合刚才我说的,在高澜的车里你完全没有给刘虹
莺做任何的证据清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明白了艾师兄你整个计划——你利用
他们所有人的仇恨,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打乱,你让其中一个人杀了另一个人的仇
家,然后再让第三个人把这个人的仇家干掉,于是一张看似复杂却轻易可以破解
的犯罪网络被你布置下来了。但你清楚地知道,只要结开其中的两个扣——就像
现实中得这样,抓了周正续又毙了段亦澄之后——整张网就会展露在警方面前,
于是,你找了头替罪羊,一头心甘情愿为你去死的替罪羊,这个替罪羊就是刘虹
莺。甚至在圣赫勒拿岛的那家网络公司,服务器所有人一栏里,填写的都是」H
ONGYINGLIU「,而在K市西边那家教授网络设计的专科学院,注册的
时候你是派刘虹莺去的,平时参加同学之间的活动、组织校内晚会的时候也是她,
可是平时上课却完全是你在替她上,并且因为你那时候已经在警官学院学习了,
所以你给她选的课都是晚课或者暑期课——你一开始就想让刘虹莺去死,你想让
她在被警察抓捕之后顶替你成为X先生。所以,除了跟着段亦澄去人体器官工厂
找心脏源的那个是你本人以外,往报社和电台、电视台打电话刊登广告的,是她;
把夏雪平的情况、以及段亦菲小说草稿、加上你杀人计划透露给陈赖棍的,是她;
给时事传媒大厦送炸弹的还是她。在其他三人事发或者快要事发的时候,你给他
们都启用了你早就安排好的后路:周正续可以逃到釜山,段亦澄段亦菲可以去北
海道,陈美瑭可以去新加坡,可是刘虹莺确实一条后路都没有,她可以去的只有
阴曹地府三途川——艾师兄,你的这个计划还真是巧妙绝伦!」  「这你都知道了,你还有什么需要问我的?何秋岩,你别欺人太甚!你是故
意用我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来臊我的,是吧?」看着我面前的这个白白净净的小子,
我真他妈想咬死他!

  「你这么做是想报复刘国发,对吧?」

  「对!没错!」

  ——我真便宜了刘国发,让他早早地就被高澜给算计死:

  我也真便宜了老J县警署的那对儿狗爷俩,一个早在八年以前就病死了,另
一个死得更早,那个植物人在我从J县的圣玛丽博爱福利院搬到仁德圣约瑟福利
院的时候就得了肝炎去世了。于是,就只剩下了刘国发的这个女儿,正好在我的
计划里,我需要一个可以为我做所有事情的傀儡,于是,我便让她去了香青苑,
又让她上学,让她跟我同居,我就是要让她对我死心塌地,然后再去死,让她在
死了的时候,还在觉得,普天之下只有我对她最好!她若是要恨,那就只能恨她
自己是刘国发的女儿!

  「那你知道叶莹究竟是怎么死的么?」何秋岩对我问道,「她现在的死法,
可是完全脱离你最初的计划的,对吧?」

  「我确实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竟觉得有些冷,我的牙齿
在打战。

  「她是为了你而死的!」

  什么意思?

  「那不正好么!」我双手合在一起拍了一巴掌,对何秋岩说道,「我的目的
达到了、她的使命也完成了!她的命就是用来为我献祭的,这不是很好么?」

  「你就一点都不心痛么?」

  「我不心痛!」

  何秋岩咬牙切齿地看着我,对我指控道:「曹虎,一个姑娘对你死心塌地、
为了你付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你却仍将她的性命视若草芥,你真不配做个人!她
是为了帮你除掉苏媚珍而死的!」

  于是接下来,何秋岩给我讲了个故事。

  ——在之前我黑进市局的网络系统、植入病毒,想对夏雪平造成心理攻势,
却没想到被苏媚珍给发现了,于是再之后,当我破解进警局内部一层比较保密的
数据库的时候,我被苏媚珍追踪了。自那以后苏媚珍那个肥硕的骚女人就像一个
阴影一样缠着我,只要得了空,她就会找我的茬。

  按照她的意思,似乎在她的身后有一个更庞大的地下组织,她说她想拉我入
伙,他们需要一个能力很强的技术支持;对于这样的认可,我表示荣幸,但入伙
的请求,我再三婉拒,因为自从哥哥死后,我就再也没相信过其他人。都说夏雪
平是冷血孤狼,我其实也不适合群居。

  可当我以为就这样可以跟苏媚珍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时候,她反倒对我的
纠缠更是变本加厉,甚至要求我帮她进行一些无聊的事情,比如,压着何秋岩不
让他去扫荡那家叫做「慈靖医疗」的淫窝,一方面似乎可以保住苏媚珍背后那股
势力的潜在资金来源,另一方面,夏雪平女儿的沦陷可以让夏雪平痛不欲生;再
比如,配合原溯和那个姓刘的权贵把夏雪平灌醉、下药,然后轮奸再录成录像…
…我不明白,恨一个人的话直接杀了就得了,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丑陋的事情?这
跟我那个可恶的爷爷当年逼迫我娘钻进刘国发的被窝有有什么区别?

  原溯那天给我准备的,全都是矿泉水和无酒精啤酒,看着我演绎的艰难地往
自己嘴里灌酒,夏雪平似乎有点心疼了,因此,一切按照苏媚珍的计划按部就班
地进行着。我看不下去,于是我借口自己闹肚子走开了——那天晚上,我竟然对
夏雪平产生了痛苦的感觉。好吧,无所谓了,如果那时候夏雪平就被他们轮流玷
污了,那就在她不省人事的时候我亲手给她一发子弹,这样一来我报了仇,也让
夏雪平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死去,她也不会为了自己的名节尽失而痛苦,也算死的
体面。

  我却没想到,那个令我讨厌、我却说什么都得罪不起的黑帮老大张霁隆跟着
在野党党部的一帮人也在那个酒店,并且还及时地把何秋岩叫了过来。那天何秋
岩揍我那几下,其实打得我心里好舒服——夏雪平没被那帮人渣给强奸,我不知
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我为了这件事竟然很高兴。

  可该杀还是要杀的。

  因此等着事先被那个高中老师下药的何秋岩和夏雪平这一对儿母子俩,过完
一夜春宵之后,我提着手枪走进了夏雪平的房间,我准备给她来个痛快,却不想
苏媚珍竟早早地在对面的屋顶上等着我——那么远,我甚至看不到那里用狙击枪
等着我是不是苏媚珍本人。

  「除非你能拿到夏涛存在海外的一千五百万美金,告诉我那些钱的下落,或
者哪怕是只交给我一半也好;否则,杀了夏雪平的事情,你这辈子都别想做成!」

  ——去他妈的!前一天晚上刚被他要挟着干了那么肮脏的事情,现在又被她
拖进一个什么一千五百万美金的深渊里……她是真把我当成她的马仔了吗?如果
拥有一千五百万美金,我倒是真心想自己拿钱把这个窟窿堵上。

  于是我恶心着自己,自导自演了一出我跟夏雪平之间的狗血戏码,然后希望
能通过这个,来完成她硬塞给我的任务;可正在我挠头的时候,苏媚珍居然被徐
远自己送进了医院,我相信这算得上是老天助我。

  而何秋岩现在告诉我,助我的不是老天,而是刘虹莺。

  何秋岩对我说着:「她也早就注意到了,你被苏媚珍苦苦要挟、紧紧相逼的
事情,所以,她背着你跟苏媚珍进行了联系。她应该是跟说,她可以代替你帮着
苏媚珍做事。而因为你和刘虹莺的同居关系,再加上她还利用自己跟陈美瑭的关
系,说服陈美瑭给苏媚珍做帮手,苏媚珍很轻易地就信服了,所以在这段日子里,
苏媚珍几乎再没找过你麻烦——这是她计划的第一层目的。所以在那段时间,她
配合著苏媚珍绑架我妹妹,你是完全不知情的,因此,在重案一组看到苏媚珍传
来的录像那天,你才会表现得也是十分惊讶,你当时就看出来,在画面上被绑架
的那个『何美茵』其实是她。」

  然后,表面上看起来,包括苏媚珍自己也以为,你和刘虹莺正在全力寻找着
我外公那无中生有的一千五百万美金,但实际上,她是在给苏媚珍下一个更大的
圈套:她顶着被经侦处和警察系统之外的机构调查的危险,引诱了一堆贪官污吏、
土豪权贵,往自己新申请的银行账户里进行汇款,并且她也利用了你教给她的黑
进账户所在银行数据库的手段,不停地盗取那些人账户里的所有资金,直到把自
己的账户吸得饱饱的,吸到可以达到足够一千五百万美金的钱——实际上,她也
很快被司法调查局的人盯上了,要不是司法调查局和沈副局长那边想用她作为诱
饵、钓更多的鱼,她早就被司法调查局给抓了,而这也是她早就准备好的一步:
如果有任何的机关单位来抓捕她,她就把所有的锅都忘苏媚珍身上扣,然后,我
想她会选择在审讯室里、看守所里或者其他关押她的地方自杀——实际上,刘虹
莺一开始就是清楚自己是为了当替罪羊而存在的。

  「但是没想到香青苑被人血洗了。她慌了,她看到了参与血洗香青苑的人里
面,带头的人就是这个一直骚扰你纠缠你的苏媚珍,她不知道香青苑的人究竟得
罪了谁,她也不知道苏媚珍背后的势力到底是什么,她只知道,他们是恐怖分子,
是比你这个城市幽灵更可怕的东西,如果这帮人反过来对付你的话,即使神出鬼
没如你」桴鼓鸣「,也对付不了他们,所以她把她后续的计划加工得更加极端:
于是,她主动来联系我,说是要帮我挖出X先生,一切的什么背叛X先生的理由
也好、提的交换条件也好,听起来都像真事似的;然后她很刻意地,把你的形象
特征全部都改成了我父亲,让我一度以为我的父亲真的就是X先生,她意图让我
跟我父亲之间自相残杀,并且最后她也的的确确跑出来准备对我补刀——这是她
计划的第二层目的。当然,虽然那天她跟我交谈里指向的目标是假的,但是她跟
我叙述的那些关于她与X先生之间的事情,十有六七倒是真的。并且,最真实的
一件事情是,她爱你,艾师兄,她爱你爱得死心塌地。」

  「这我知道……这……这就是我的目的!」我似乎有点控制不住我自己,我
说起话来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何秋岩没接我的话,只是继续说道:「于是夏雪平死了,自然不会按时出现
在苏媚珍向她指定的环球广场,因此我妹妹也会被苏媚珍杀掉,也算帮你绝了后;
陈美瑭藏在警局里,虽说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但是她想逃走可没那
么容易;况且她对美茵也产生了感情,所以若是苏媚珍对美茵有什么伤害,她也
会跟苏媚珍拼命,于是陈美瑭也死了——这样一来,除了苏媚珍,在这个世上所
有知道你是X先生的人就都被抹除了。而在她策划的时候,她就已经意识到,即
便一切都按照她第二层目的进行且实现了,我和我父亲都成功地被她算计、两败
俱伤甚至同归于尽,夏雪平也被何劲峰因刘虹莺所逼迫开枪打死,再后来跟进调
查这件事的警察们搞不好并不会吃这一套、也不能那么轻易地就相信何劲峰是X
先生,因为冷静下来想想,想杀夏雪平的竟然是她的前夫,这确实太生硬了;警
察们肯定会按部就班地调查那天在那家龙庭宾馆里,她所用过的电脑,然后再检
查一下OracleSQL的log记录,就会查到她给苏媚珍汇款的事情;并
且,再结合苏媚珍莫名其妙想置夏雪平于死地,这样的话,苏媚珍就顺理成章地
成为了X先生,她以为周围一个个自己想除掉的人都被除掉了,实际上她在渐渐
地把自己逼近死角——让苏媚珍代替你去死,要比让刘虹莺自己代替你去死拥有
更好的效果、更具有说服力。艾师兄,在你原本的计划里,其他人其实都不用死,
只死一个刘虹莺就够了;而在刘虹莺为你做的加强版补丁修复计划里,除了你不
用死以外,其他人都得死,包括她自己。所以,她早就写好了遗书,放在了自己
的胸罩里。警局里所有人都以为我中了刘虹莺的美人计,跟她发生了什么,所以
那句话她是写给我的;其实那句话,她是写给你的。」

  「我不难受!我不心疼!我……她死不死……她死不死对我无所谓!」

  我很想装作麻木不仁,可我装不下去了……我真的装不下去了……

  在那天看到莺儿的尸体之后,我就觉得自己的魂从此没了;我本应该觉得这
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可我从未对一个女生如此心痛过。

  的确,最开始我只是简单地想要利用她,她对我来说,是破坏我家庭和睦幸
福的仇人的女儿;我千方百计把她从她上一个色情会所中找到,我很想看看那个
当初趾高气昂用一摞又一摞新政府币破坏我的家庭的那个人的女儿,在如今是多
么的下贱,可当我真正第一次见到她时,看着她被那些恩客和会所负责人,像欺
负着一直牲畜一样所凌虐的样子,我的心里,竟有滴血的感觉。

  我按照计划把她买了下来,带回我的住处,让她洗了个澡、换上我给她买的
衣服,又让她躺在我给她准备的那张床上、枕着新枕头、睡着新被罩新床单——
我深刻地记着我第一次给她买的那件短袖衫窄了,而她的胸罩却似乎大了好几个
罩杯;没办法,那是我硬着头皮红着脸在内衣专柜随手挑的,结果我却没想到她
竟激动地哭了。她告诉我,那时候她已经将近三年都是睡在冰冷的、可以嗅到金
属的苦味地砖上,并且还没有衣服穿。

  某一次,她偏偏要我帮她搓背;在我给莺儿洗干净身子后,我觉得她特别的
美。她看着双目直勾勾的我,像对付她之前店里其他男人的那样,打开了她的双
腿……

  我知道我心里有毛病,但我每次总是记不住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她打开了大
腿之后,在她那外部发黑里面却粉嫩依旧的阴穴里,我看到的是一片血红色:血
红色的乳房、血红色的屁股、血红色的阴道、血红色的月经黏液、血红色的血液、
血红色的钞票和手枪还有子弹、血红色的刀子、血红色的手、血红色的狂笑着的
或者痛苦的脸……一股脑地冲我的双眼涌过来,它们想吃了我的灵魂、占据我的
躯体!

  「哥你怎么了?别怕、别怕……我在这呢!乖!我在这呢……别怕、别怕…
…」

  莺儿用着自己温热而湿漉漉的身体,搂着意识混乱、身体不受自己支配而手
舞足蹈中的我——我似乎还用拳头打中了她的眼眶,即便如此,她也没放开我;

  她跟我脸贴着脸,还不停地亲吻我的额头、我的眼睛、我的脸颊、我的嘴巴
……

  我疯狂地哭着流着泪,她也跟着流着泪,然后我俩的眼泪汇聚在一块,黏住
了她的头发,让我的面部肌肤和她的肌肤紧紧贴在一起……

  然后,我第一次,在她身边勃起了。

  于是我兽性大发,把自己的那件东西塞进了她的那个能让我发疯的温暖洞穴
里,我粗暴地抽插着莺儿瘦弱的身体,每一次抽插都加重一点力量,而每一次抽
插,我都很难以把持地在她的身体里泄出一次……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女孩子也会
像男人被触及到前列腺的时候泄阳一样泄出阴道汁液,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
跟女孩子做爱竟然是这样的让人快活。

  那天晚上我在她身上发泄了十几次,平均每次插入后十几秒就射精,时间加
一起远不够跟我哥一次来得持久;结果,我倒是一下在床上躺了两天。那两天完
全是她在照顾我,为了面子,我跟她说我发烧了起不来,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笑
笑,给我端水、买饭、剪指甲、擦身子。那是我从小到大,有人对我好到细致入
微,而我那时候,却固执地将她对我的好,当成是一个婊子对恩客的理所当然,
我告诉自己她之前被人强制训练的就是去服侍男人的,我不能太迷恋。

  结果我一下子,就对她的这种体贴上了瘾。尔后我才知道,其他的妓女再被
人包养后,普遍都是去享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姑奶奶的生活的,哪怕是做性
奴的,除了被凌虐的时候,也是被所谓的「主人」像照顾宠物一样照顾的——所
以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主子」;只有我,是给我自己找了连屎尿都给端得了的
丫鬟。

  我觉得我应该是喜欢男人的,在我用自己的直肠和肛门为哥哥充当性玩具将
近四年时间之后;而在之后很久,我遇到了那个暴露狂夏雪平,可当我每每见到
她的裸体的时候,我除了觉得恶心、以及琢磨着在她身体那个部位把子弹打进去
会让她更痛苦、流的血更多之外,我对她却也完全硬不起来;只有当我跟莺儿在
一起的时候,我的下体才会有那样强烈的反应,在遇到她之前,我一度以为自己
已经是个废人了,就像我那个所谓的「父亲」一样。

  渐渐地,我抽插她的时候,时间越来越长,一分钟变成五分钟,再变成十分
钟、十五分钟、半个小时、一个小时……我吸吮她的舌头的时候,力度也越来越
粗暴、我渴望她的亲吻……我也开始渐渐嫉妒别的男人,在她被其他那些金主或
者香青苑里那些鸨母们叫走的时候,我会愤怒和失落一整天,我后来才明白,这
是一种叫做「吃醋」的感觉,而「吃醋」的感觉会像酿醋一样,时间越长,心里
越酸。

  ——所以,何秋岩说错了一件事,很可能所有的警察都不会发现,其实高澜
夫妇,是我杀的。他们夫妇二人把莺儿当成禁脔,让我有一种自己的东西被人抢
夺的愤恨,就算莺儿是个玩具而已,但也只能是我的玩具;而他们对于莺儿变态
的调教,让我替莺儿觉得屈辱。莺儿其实胆子很小,让她去送个炸弹这种事倒无
所谓了,但她却连一直麻雀都不敢打,所以我教她开枪的时候,只能靠丢苹果这
种方法;而当我一刀一刀捅进高澜身体里之后,莺儿哭了——并不是被吓得,而
是因为她觉得,在高澜身边那种人不像人的日子,她过够了。

  为了洗掉高澜夫妇的血,我跟莺儿泡在浴缸里坐了很久。在浴缸里,莺儿问
了我一个问题:「哥,咱能不报仇了么?」

  莺儿说,她在遇到我之前,不知道什么叫廉耻,不知道什么叫爱;她在遇到
我之后,第一次觉得踏实。

  我没说话。

  ——爱、踏实、廉耻,这些东西对我而言是奢望,更是能造成我堕落和慢性
自杀的毒药。

  「哥,咱走吧,离开这个城市、离开这个国家,咱们去釜山,找个唐人街的
店铺开个麻将馆或者拉面店;或者去北海道,种地或者大鱼;再不就去新加坡玩
上几天,然后你去给人运货、开车、当保安,我去端盘子、或者做咖啡做饮料,
咱俩就这样默默无闻、踏踏实实过好一辈子。行吗?」

  我还是没说话,但我扇了她一耳光。

  莺儿哭了。

  我站起身,光着屁股拿着自己的浴巾进了自己房间,狠狠地把房门砸上。

  ——当有一天,一个你已经离不开的人告诉你,让你放下毕生为之奋斗的一
切,去过一个的确安稳,但是平淡的日子,你应该怎么做?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其实我都没想过,我会遇到这么一个人。

  自打那天之后,莺儿就在没跟我提过这件事。

  只是有一天,在国庆那段时间,又正好是我被何秋岩打歪了我这只假体鼻子
的那段时间,莺儿突然跟我说,她想跟一起在F市逛一整天。之前一直为了我的
计划,我从来没跟她一起出双入对过,连她在钱包里私藏的某张我跟她在一起时
候的自拍,被我发现了之后,我都逼着她把我的那半部分裁掉。转念一想,她从
未跟我提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对我的话听之任之,她表现得也不错,我答应了。
于是在10月6号那天出来逛街的人,会看到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黑色口罩的
高个子男人,身边跟着一个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妩媚性感的小女生走街串巷,去逛
大帅府、去看大汗陵、去溜进Y省大学的礼堂看文艺汇演、去买衣服、去看电影、
去坐上游览观光公交线路看街景。

  「哥,要是有一天,你突然发现我不在你身边了,就像从没出现在你的生活
里面一样,你会伤心不?」那天夜里,当我在被窝里搂着她温热的肉体的时候,
她对我这样问道。

  我当时以为,她只是学着电视剧里、还有她之前在夜店里看到的、遇到的、
认识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女生撒娇罢了。

  可是,在我于夏雪平家里留宿一夜之后,她就再也没回来过。我大致知道她
在陈美瑭那里,但是具体怎么了,陈美瑭说莺儿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也没问;我
后来才知道,那天晚上,香青苑被血洗了。莺儿拜托我的最后一件事,是送一个
三四十来岁的女人离开,我送了那个女人去了釜山。再之后,陈美瑭进了医院,
莺儿也就此跟我断了联系。

  何秋岩说的没错,当后来我从苏媚珍传来的可视通讯里看到了装扮成何美茵
的莺儿的时候,我整个人是傻的——为什么她会不跟我商量就去招惹苏媚珍还帮
她做事?我困惑,我隐约觉得有些不安,但我却也不敢去问苏媚珍。

  我只能等着,等着她自己给我一个交代。

  然后,我等来了,在破旧的自然研究所楼后,在她那件我没见过的内衣罩杯
里:谢谢你,你来过,陪过;我感动过、沉迷过、我爱过;从明天起,我们都要
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

  我一下子全明白了……

  她是想自己帮我跟我的心结做个了断,夏雪平也好、何秋岩也好、苏媚珍也
好,成功也好、失败也好,她把该做的都替我做完;然后让我自己放下一切,告
别过去,告别恩仇,重新开始;

  只是,莺儿,没了你,又叫我如何重新开始?真是个不听话的傻丫头……

  蝴蝶飞去,心已不再;他日春燕归来,身何在。

  「艾师兄,你哭了。」

  何秋岩嗑着自己口腔壁上的薄膜,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我。

  我抽了下鼻子,摸着眼泪,调节这自己的呼吸,可泪水扔止不住地往下流。

  「你是在嘲笑我么?」我咬着牙抽啜着问道。

  「操,随你怎么想……」何秋岩不屑地转过头,看着窗外说道,「我他妈头
一次见你哭。刘虹莺小姐姐泉下有知,应该觉得欣慰了。」

  不知道何时起,窗外下起了雨,沙沙的雨滴洗刷着蒙上一层尘土的玻璃,让
带着寒意的空气一层接着一层侵袭进这件阅览室里。或许这会是最后一场秋雨,
再过不了多长时间,F市就该下雪了。

  莺儿很喜欢雪,哥哥也很喜欢,我没记错的话,母亲也很喜欢。

  Mother Hannah很早以前讲过,人活着,正因为有那些爱他的
人存在,人生才会有意义;

  而现在他们都走了,我一个人看雪,还有什么意思。

  「我刚刚发现,艾师兄,你是个认不清自己的人。」何秋岩转过头,对我说
道。

  「我认不清自己什么?」

  「很多,比如你对感情这种东西的迷惘,比如你对刘虹莺的感觉,」他顿了
顿,又说道,「再加上我刚刚顿悟的一件事:比如你对夏雪平的感情。」

  「哼,真他妈是讲笑话!你自己刚刚说的,你是被我骗了的,居然又说我对
夏雪平有感情……」

  「我说的不是男女爱情,曹虎先生,」何秋岩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注视着我
的眼睛,「刚刚我在想,你在夏雪平身边蛰伏了七年,这七年里你机关算尽、用
了一路十三招,各种找人在夏雪平身后开冷枪、放冷箭,难道你就没想过自己动
手么?夏雪平过去是个酒鬼,你要杀她虽不是易如反掌,但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情,你难道连试都没试过?况且,我还在想,夏雪平不是一个会去轻易相信别人
的人,她怎么就能把你当做自己最忠实的下属,甚至连接送上下班这件事都交给
你,还常年让你掌握她的车钥匙和公寓门锁密码呢?就在你掉眼泪的一瞬间,我
想通了:因为其实本质上,夏雪平并不是你的敌人。何况,夏雪平也爱喝方便面
汤。」

  「何秋岩,你真能放屁!夏雪平杀了我的哥哥,她不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敌
人?就因为她喜欢喝我小时候一直在喝的那种难喝的东西,她他妈的就不是我的
敌人啦?」我愤怒地对何秋岩问道。

  「虚荣和欲望,你法律意义上的爷爷马老爷子的虚荣和他对你母亲畸形变态
的欲望;嫉妒和诽谤,你H乡老家前后院街坊邻居对你母亲美貌的嫉妒和诽谤;
贪婪和愤怒,老J县警署署长、坑你和你哥哥的那个黑帮老大,他们的贪婪和愤
怒;以及其他一切的罪恶,诸如肆意玩弄女孩的纨绔子弟卢纮、因为不喜欢被管
束就把自己老师变成校领导性奴的江若晨、为了赚钱吸血把自己同乡的所有女性
贩卖到色情会所的沈福财全家、贩卖毒品折磨女性的封小明、还有贪污行贿杀人
越货的高澜夫妇。或者说,这个社会、这人世间的一些丑陋的东西,才是你的敌
人。」

  「嗬,你知道你现在这套辞令,特别像那帮政客在电视上的夸夸其谈么?别
跟我整这些虚伪的……」

  何秋岩打断了我说道:「我不是在跟你唱主旋律,事实就是如此。你之所以
认为你还是个虔诚的教徒,是因为你确实经受过这一切原罪的折磨,你不喜欢这
些。夏雪平也不喜欢这些,所以她面对那些不法分子的时候,才会屡屡开枪,而
并不是为了因为我外公被人无故杀害之后的泄愤!你也发现了这件事不是么?在
你跟着夏雪平身边查案的时候,在你跟着她出生入死、看着她一次又一次把无辜
的人质从匪徒手中救下来的时候,你也逐渐被她身上的正义感和责任感所感染了,
不是么?她应该是你的伙伴、是你对付那些你憎恶的这个社会上的肮脏的战友,
难道不是么?所以你才会配合夏雪平的工作,甚至自己独自破了好些重案要案,
在这个过程中你慢慢发现,其实你一直执着于为其报仇的哥哥,也不是什么罪过
都没有,曹龙不是无辜的,不是么?在你一次又一次在犯罪现场留下那张字条的
时候,你也在不停地拷问着自己——谁才是不公平的那一个,不是么?你也应该
想过,如果早点遇到夏雪平、如果这世界多几个夏雪平,你是不是就不会经历你
现在的痛苦,不是么?」

  何秋岩一个又一个的问题,让我确实如坐针毡。从我建立「桴鼓鸣」这个网
站开始,我只是在调动其他人的猎奇和反叛心理,但我后来慢慢地发现我开始失
去了我自认为很伟大的名义,所以,就连那个唯利是图的陈赖棍,居然都成了我
的伙伴。

  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何秋岩说的是对的,夏雪平做的那些
也都是对的。

  「哥,好像那帮条子们准备围捕豪哥他们……他们就要完蛋了,咱们还是等
警察行动之后,去警局申诉,让警察帮着把该属于咱们的钱拿回来吧?我听说现
在有法规和政策……」

  「什么狗屁法规和政策?你他妈懂个屁!那帮警察都是眼睛长脑门儿上的主
儿,就咱俩这样的人家能帮咱们吗?再说了,那儿有那么多钱,咱正好趁着他们
那帮王八犊子对付条子的时候大捞上一笔,强他娘的就完事了!那些黄金换成钞
票,够咱俩加一起八辈子花的!这正是咱哥俩的机会!你他妈干不干?你要是怂
了我就自己去!」

  「那我跟你去……」

  ——其实从这一刻,一切就都错了。

  「之前在龙庭宾馆,我对刘虹莺问过一个问题:我说你和她有没有想过,在
杀了夏雪平之后要怎么做?当时刘虹莺没能给我一个答案,她被我驳得哑口无言。
艾师兄,我现在还要跟你再问一遍:你想过杀了夏雪平之后,你要怎么收场吗?」
何秋岩对我问道。

  我确实没想过。复仇的人向来都只会把目光放在眼下,却似乎鲜有人去考虑
将来。

  很早之前,在哥哥刚刚被击毙的时候我,在夏雪平家门口放那么一把火,真
的让我痛快。可仅仅过了几秒钟之后,我却并不开心,并不是因为我看到那个时
候的小崽子何秋岩,背着他的那个小妹妹从火场里近乎毫发无损地跑出来,但我
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为什么不开心……我当时只是以为,或许自己的报仇还并不到
位,或者,我本不应该拿夏雪平的子女开刀,孩子本来是无辜的。

  我觉得没意思。

  于是,后来夏雪平离婚了,我又从暗网上招徕了所谓的四大杀手,可没想到,
当我把佣金打过去之后那一秒,我就开始觉得心里不舒服了,我同样说不清楚为
什么,直至他们一个又一个地被夏雪平反杀,我才把这种不快,归结为那帮徒有
虚名的废柴们的不中用;然后我开始策划自己的复仇计划,可每一次当夏雪平更
接近死亡一步的时候,我反而都会开始为她觉得担心,而每一次她从死亡的威胁
中逃离,我又开始对她觉得侥幸;在医院里看着面色苍白的她,我会为她觉得心
酸;在她家举起手枪,用枪口对着她的额头那一刻,其实若不是苏媚珍打来电话,
我也不见得能真正下定决心对她开枪,因为我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真的习惯把自
己当成她的手下而不是仇敌。我其实从未把自己当成一个警察,但我已经习惯于
像一个警察一样去工作、去生活、去思考问题、甚至是去破案——在我自己独立
破了第一个案子,被受害人家属跪着道谢的时候,我竟然觉得有些幸福;我开始
习惯于重案一组那些人的扯皮和龌龊的谈话,以及他们投入工作时候的认真状态;
我习惯于每天开着那辆黑色日产奇骏,接那个女人一起去上班,然后下了班后载
着她和苏媚珍、或者那个经常喜欢讨论奇怪话题笑点很怪的丘康健、或者那个看
谁都不顺眼的沈量才,听着他们几个人一起开玩笑或是吵架斗嘴,然后在那间叫
做「敦盛」的小酒馆喝上两杯,接着再带着醉醺醺的、一喝多就念叨「小混蛋、
小混蛋」或者「美茵、美茵」的酒蒙子恶女夏雪平回到家,看着她毫不遮拦地把
自己身上除了大衣之外的衣服脱个精光,之后随便把那些衣服踢到一边,光着屁
股、抱着手枪钻进被窝……

  是他们每个人让这个戴着面具的我感觉我不是孤独的,所以我很害怕,在我
一开枪之后,这些都会消失。

  「我输了,何秋岩。」我不甘心地承认道,「我不是输给你,我也不是输给
夏雪平,我是输给了我自己。」

  「能认输就好。你是个体面人,艾师兄,能认输的话,这样在你我之间,多
少也算体面点。」

  就在这个当口,窗外响起了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他们来的不早不晚,跟
我预想的时间正好。

  这时,何秋岩也从自己的腰间掏出了一副手铐,丢到了我的面前:「艾师兄,
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管你叫」艾师兄「,咱俩谁也别为难谁,你自己戴上吧。」

  我看着面前的手铐,又抬起头看着何秋岩,深吸了一口气:「这么长时间你
一直在发问,那我能不能也问你一个问题?」

  「你说。」何秋岩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立刻从我身前的桌膛里掏出我的那把手枪,凭着手感对他
放着手枪的地方开了一枪,直接把他那把「大威力」打飞,我又连忙把枪口对准
了他的脑门,对他问道:「一个握不住自己手枪的警察,是如何这么有自信觉得
自己已经把我控制住了呢?」

  何秋岩气馁地咬着牙怒视着我,一言不发。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绝对不
会用自己刚才摸枪的那只手去摸自己的手铐,而不至于在他那么帅气地把手铐丢
给我之后把手的位置都没放对,或者,他选择自己举着手枪走到我身后把我拷上,
而不是让我把自己给自己拷上,或者他应该好好检查一下,看看我的桌膛里除了
那只玻璃烟灰缸以外,还有没有别的东西。

  这小子现在还嫩了太多,但我相信他以后一定会是个好警察。我这样做,算
是为他将来上的最后一课,他应该一辈子都感谢我。

  听着楼下刺耳的警笛,看着双目中喷着不甘心的怒火的何秋岩,我对他得意
一笑。

  我计划中的最后一步,终于开始了。

  ——并且,是时候,跟这个世界说再见了。

  Chapter 5 Ending,

  Poppies in the Rain

  To be continued……

 第六章 初雨后的夜空

  豪雨沙沙,冲刷在平滑的玻璃和坑洼的地面上,声音像悲鸣和哀嚎,又像在
大声地嘲笑着我的疏忽大意。

  仅仅是毫厘之差,我便被艾立威找到了一个破绽,于是他迅速地从我的盲区
里摸到了自己的手枪,只用了精准的一枪便将我的那把勃朗宁MK-III打飞
,顷刻间我右手抓风……

  所以我现在,就只剩下赤手空拳。

  看着艾立威得意的笑,我真是对自己的过于自负痛恨到要死!

  说起来,这可是我从拿起枪来第二次被人夺取了手枪,第一次是被一个女人
在身后打了闷棍,第二次却是自己正直面对方、以为我已经控制住对方的时候被
对方一枪解除武装,这可真是莫大的屈辱。

  ——但是,艾师兄,你尽管笑吧!你就算控制住了我,今天也依旧会是你的
终场谢幕!

  「瞧你这表情,刚才的骄傲自满都哪去了?你现在至于气性这么大么?」艾
立威举着枪对我笑着,然后用枪顶着我的脑门,对我说道,「七年前我刚入行的
时候,也像你现在一样——但你比我那次幸运多了,那帮人不知道是谁一枪打中
了我的腕表,那是哥哥给我留下的」西铁城「表,子弹擦过手腕不说、水晶表蒙
碎了之后扎得我满手都是,握着的手枪自然是脱了手。你刚才说我勾结与警局对
立的团伙,你说对了,但我也不是每次都能做到那样,也有不买账的,也有半路
杀出来的程咬金。那次是我第三次出警,我那次差点就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结
果最后还是靠着夏雪平才救了我。」接着,他平静地对我命令道:「站起来。」

  「就算你反过来控制住我,艾师兄,你也逃不出这栋楼的,就更别说你想逃
出F市了;你听听,这会馆四面八方都已经被咱们市局的人围住了;贯穿东西的
兰山街肯定被封了路,再往南是燕江,往北是肃慎遗址博物馆的高墙和一马平川
的荒草地,你逃不掉的。」

  「呵呵,何秋岩啊,都到这种地步了,你小子还在对我进行心理攻势?你可
以的。」艾立威有些轻蔑地看着我,微微挥了挥手中的枪身,对我说道。

  「你好像并不惊讶?」我总算反应过来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艾立威又笑笑:「在你手机里,有一个叫做什么」大千之眼2……0「的软件
吧?是你那个网监处叫白铁心的朋友给你做的,是不是?名字起得可真糟糕。」

  「你怎么知道的?」

  「那小子我原来还真小瞧了,他跟踪过我的数据和IP。苏媚珍或许没跟别
人说过,就在你被我气跑的、国庆前后那段时间里,那个姓白的小子,跟我和刘
虹莺在警务系统数据库里大战了三天两夜:我和莺儿两台电脑在数据库里不停种
植病毒、破坏源文件和防火墙,跟攻城战似的;他则自己一个人迅速编程、删除
病毒数据和文件、为数据库防火墙debug,一个人」守城「,而且趁我俩不
备,还利用自己的私人数据库作为警务系统数据库的」出城「,反过来黑了莺儿
的电脑。可他也暴露了自己的私人数据库,于是我在他盯着我的时候,把他的私
人数据库光临了个遍,从他自己设计的一百多个小程序,到他跟他女朋友的私房
秘密写真照片全被我和莺儿看了个遍;但跟那些艳照相比,我更看重的就是这个
所谓的」大千之眼「软件。我跟苏媚珍提过,务必控制好这个人,但是现在看来
,苏媚珍还是小看了他……他的这个监控软件做的,确实可以用」杰出「来形容
,只是如果他是我的同伙的话,我肯定会把他软件里的系统优化一下,加入神经
网络编程和AI系统,引入一下图像和声音识别辨析功能;啧……可惜了。」艾
立威舒了口气,又说道「我就知道你绝对不会老老实实地听从我不让你跟别人说
我在哪的要求,你肯定利用他这个软件通知了网监处,又让网监处把夏雪平、徐
远和沈量才他们叫到了他电脑旁边对吧?但是,何秋岩,谁跟你说我要逃走的?
我只是让你站起来而已。」

  「你不逃走那你要干嘛啊?你还能干嘛啊?」其实我这时候才隐隐觉得有些
害怕,因为我突然猜想到,艾立威如果不急着跑路,总该不会是要跟我同归于尽
吧?

  而就在这个时候,艾立威把手指紧紧地抵在了手枪扳机上,用枪口指着我的
额头对我说道:「我就让你站起来,你就非得这么多话?我现在可没那么多耐心
了,秋岩,你要是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我咽了口唾沫,依旧咬着牙眯着眼睛看着艾立威。

  「想光荣牺牲啊?你就真愿意留夏雪平一个人在世上受苦?」艾立威依旧不
紧不慢地说道。

  听了他这话,我只好连忙站起了身,忍不住在他心里骂了句娘。我估计此时
此刻他也一样,即使他已经掌控住了我。我跟他一直在用着彼此的弱点互相伤害
,然而,他的那些能被我作为弱点的人都不在人世了,而我能被他拿来威胁的,
全都活着,同时,我也不想死,我还想跟她以及他们在一起。

  我站起身后,艾立威便走到了我的背后,用手枪顶着我的颈椎示意我往前走
,我便只能受他驱使出了图书室,被他逼着走到了楼梯口。这时候,我才又想起
来,楼下正好是在野党Y省党部的人正在那里搞党庆活动。

  「我说艾师兄,你该不会想着带着我混进人家在野党的活动现场,再趁乱逃
走吧?」我对艾立威问道,我虽然这样问,但我同时却也盘算着等待会儿下了楼
,守在宴会厅门口、走廊和安全通道的在野党Y省党部特情保卫处那帮人能帮我
一把。

  「呵呵,我疯了?你就看看你我这样的,咱俩哪一个像政治家?秋岩,你是
不是两党和解之前拍的那些谍战片看多了,还以为他们在野党那帮人特别好糊弄
?」艾立威说着逼着我把我身上的夹克衫脱了,然后套在了自己持枪的胳膊上,
才继续用枪顶着我的腰肌,继续让我往下走。

  ——呵呵,我心说艾师兄,就这一件夹克你就以为不会引起在野党党部特保
处那些特勤怀疑了?人家毕竟大部分也都是之前在野党在南岛时代,在他们总统
官邸服过役、受过训的,再不济也都是准「大内高手」级别保全水平,可能对付
你艾立威,对于人家来说,也就是相当于活动一下手腕脚踝、做个课间操之类的


  于是,我一边往下走着,一边等着那些特勤冲我和艾立威扑过来,我寻思着
,等一下哪怕把我跟艾立威一起摁在地上,那也是极好的。

  可哪知道,我跟艾立威眼看着都走到了通往二楼的楼梯口,那帮特勤一个个
都只是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我俩路过,别说拔出手枪叫住我和艾立威了,他们
所有人连一个喷嚏都没打,全都跟橱窗里的木制模特似的。

  我憋了半天,我跟艾立威马上都要下了楼,却看着那帮特勤还没反应,于是
只好喊了一嗓子:「有刺客!」

  到了这个时候,那班特勤才从身上纷纷拔枪,距离我和艾立威最近的六个把
枪口对准了我和艾立威,而剩下的则抬手对着手心里的对讲发布命令,沿着整层
楼到处巡查。

  「刺客?在哪?」其中一个看似领头的人对我问道。

  「我身后这位就是!」我大声说道。这个时候我已经感觉到艾立威的手有些
抖了,但我打赌他肯定不敢开枪,因为他只要一开枪,不管我死不死,我保证这
班特勤的子弹将会全部招呼在他身上。

  「你们别听他瞎喊!」艾立威待我话音一落,连忙喊道,持枪的那只右手仍
旧在发抖,「诸位弟兄,我是F市警察局重案一组的刑警,这个人是我正在追查
的一名逃犯,我正准备带他回局里……」

  「你可真能瞎扯,艾师兄!都这样了你还在颠倒黑白!你说我是逃犯?哼哼
,你怕是不知道吧,我刚刚上来的时候,我可是给他们看过我的警官证了!你才
是咱们局里通缉的逃犯!」接着我转过头对着离我最近的一个四十多岁国字脸谢
顶特勤问道,「对吧,这位老哥儿?刚才我给你看过我的证件的,你是不是可以
给我证明?」

  眼前的这位刚刚问过我身份的大哥一脸刚正不阿,却不曾想此时此刻却一个
字都不说。

  「那既然你俩都不是刺客杀手,」领头的那位特勤很警惕地看了看我和艾立
威,接着,他居然带头把枪放下了,「那你俩都在这瞎嚷嚷啥?赶紧的,都走吧
!」

  他这一句话,给我和艾立威都弄愣住了。

  「不是,我说这位在野党特保处的同仁?我身后这位真的是我们局的通缉嫌
犯,他叫艾立威,本名叫曹虎,29岁!你们诸位谁有手机或者其他通讯设备的
,查一下就知道了!」

  「对不起,我们的责任是保卫在野党党部骨干和党员安全的,对你们警察系
统的事情不感兴趣!里面现在正在进行在野党党庆活动,请不要在此喧哗打扰!
」那个领头的特勤说道。

  艾立威哭笑不得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个领头特勤,接着说道:「呵呵,
谢谢了,兄弟。打扰了……那要真没事,我真走了?」

  这个时候那个领头的又把手枪冲着艾立威端了起来,我心里刚见了点光亮,
却听见他对艾立威说道:「还啰嗦什么?要是再不走我们可真开枪了!」

  「好好好,我们走、我们走……」艾立威连忙点头哈腰道。

  我愤懑地低着头叹了口气,用不着艾立威用枪戳我的腰或者颈椎,我便有些
气馁地往二楼走去。我这下也真算开了眼,想起之前国中时期有不少亲在野党的
同学吹嘘在野党的特勤如何像漫威或者DC漫画里面的超级英雄一般,想起之前
在家里看那几个被在野党把控的国家级电视频道里总播放的宣扬在野党特勤保卫
处是如何心系社会和老百姓安危的纪录片,再把这些结合我在这一刻的遭遇,我
着实有些无语凝噎。

  艾立威走到二楼缓步台后,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三楼,脸上得意地笑着,但
笑得又确实有些僵,得意却又尴尬地轻叹了几句:「我操!这帮人也他妈的太…
…啧!」

  我愤恨地回过头白了艾立威一眼,我嘴上并没有说话,但是心里却在止不住
地咒骂。

  「怎么着,机灵鬼?呵呵,你也没想到他们这帮人会这么样吧?」艾立威看
了看我的眼睛,又说道,「你现在的眼神可真像夏雪平。」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他问道:「马上到一楼了,你接着想怎么着?」

  「正门,出去。你跟我之间的距离可别超过我一个拳头。」艾立威说着,用
枪抵着我的后颈,把我那件夹克重新给我穿在了身上。

  「正门?」我还是没明白这家伙到底要干嘛,因为按照警笛鸣啸的声音方向
判断,正门处警力最多,而四周最稀疏;倘若我是他的话,手里又有自己仇人儿
子这么一个最好的人质,我肯定会选择从侧门或者后门找机会突破。可他偏偏选
择从正门出去跟警力最集中的地方硬杠,这不是自寻死路吗?不,依照艾立威的
狡诈多端,从正门突破绝对有他自己的道理……但他到底想干什么我真心摸不着
头绪,只能等下随机应变了。

  那天晚上堪称熟人聚会,大头和牛牛的派出所距离这条街道不算远,因此被
派来协勤维安;而在我前女友之一的贾雨蓉带着小伊和小戚全副武装,正以特警
战术姿势准备悄悄突进文化会所的大门时候,后腰被一把手枪顶着的我,缓缓将
会所敦实的铁门推开。

  若不是感受到冷风的温度,好像就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其实是脆弱的
。在我打开门后,从外面除了射进来的探照灯光、和警员们焦急和警惕的目光投
射进会所的大厅,还有带着浓重湿冷气息的东北风,顺着衣领和袖口灌进衣服里
,不禁令人发抖,就连用我挡在自己身前的艾立威也忍不住搓搓自己握枪的手背
;以及密密麻麻显得雾气蒙蒙的豪雨,似乎一落地就可以在地面上结住薄薄一层
冰。

  「秋岩……」小伊忍不住惊声叹道。我推测她们女子特警中队出任务之前,
按照惯例和纪律,她们的教官肯定没有告诉她们在兰山文化会所被劫持的那个市
局同事的名字,因此,在这一刻她看到我的时候,不但双目发直,而且端着自动
步枪的手也跟着放下了。

  我心里瞬间一惊——本来此刻雨量大得就让人睁不开眼,她这一走神,不仅
仅对她自己、对于她身边一起执行任务的其他特警们来说,也都是致命的。

  直接跟我面对面的小贾的心思也乱了,紧急提醒了一句:「伊倩宁!」并握
紧了手枪,对着我这边瞄准着;

  几乎是与此同时,艾立威原先抵在我身上的枪也往后松了一下,并且他还拽
住了我的后脖领,在我有所感知的时候,他已经将自己的手枪枪柄垫到了我的右
肩膀。现在这阵势,即便在我面前有九个特警使得艾立威寡不敌众,他们手里还
都端着杀伤力足够大的95式突击步枪,但问题在于有我这么个一米八七的活掩
体在前面挡着,平均身高大约一米六七的这九个特警,根本打不到我身后一米八
二左右的艾立威,而在我和艾立威头上,还有一块长四米宽两米多的水泥雨搭,
远处也没什么制高点,想找一个有效的狙击位置是根本不可能的。

  「艾师兄!」我连忙喝止了他,「你的恩怨跟别人无关,别再伤及无辜了行
吗?」

  「何秋岩,你小子的人脉可真广,」猛虎「特警大队你都有红颜知己啊!」
艾立威笑了笑,又狠狠地说道,「那不如咱们测验一下你小子的社交能力:你让
他们全都退下,你看看他们能不能听你的。我只想跟夏雪平对话。」

  「雨蓉,你跟你们教官申请一下,让你们特警队的人都撤了吧……」我吸了
口气,看着面前的小贾说道。

  「可是何秋岩……」小贾担心地看着我。

  「没有」可是「,你们继续在这淋雨也帮不上忙,而且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
杂。你申请撤退吧。」我很坚持地对小贾说道。

  小贾犹豫片刻,端着枪后退几步,其他八名特警立刻将包围圈紧闭。只见小
贾神色焦虑不安地扶着自己左耳的耳机,对着对讲机的麦克说了几句,然后又重
新端起自动步枪尽力地指着我身后的艾立威,接着又对队友打了几句战术手语,
于是九名特警按照三人一组的方式分别缓缓向四处后退,直至撤退到市局派来的
警车后面。

  「艾立威!」在这个时候,在我面前的一辆冲锋车上,俩把伞挡住一半后面
的探照灯,只见一个人影站到了车顶,身旁另一个人在毕恭毕敬的帮他握着一柄
麦克风,于是不一会儿,四处冲锋车车顶上安置的扩音音响里,传来了沈量才义
正言辞的呵斥:「你已经被包围了!你让我和省厅全体领导失望!别再做无谓的
抵抗了!你……」

  未等沈量才把话说完,我耳旁立刻响起了一声「啪」的枪声……紧接着,我
感觉我的右耳暂时失聪;而对面,那辆冲锋车的车顶上弹出了清脆敲击金属的「
咚——嘀哟」的声音,并就在沈量才的脚下闪出一条火花。

  「闭嘴吧,沈副局长!」艾立威在我身后朗声大喊道,「我只跟夏雪平一个
人对话!」

  沈量才愤怒地把手往前一推,摔掉了自己身旁那位保卫处干事手中的话筒,
接着自己一个人愤怒地淋着暴雨回到了车上。

  两分钟以后,夏雪平一个人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一步一步地上了台阶,表
情冷酷地走到了我和艾立威面前。接着,她果断将左手上那把雨伞丢到了一旁,
端正了右手一直握着的枪。

  「你好,夏雪平。」艾立威说道。

  「你好,曹虎。」夏雪平的语气,依旧是像平时一样的波澜不惊。她看了我
一眼,接着说道:「你放了秋岩,你的血债是我欠下的,跟他无关,你放了他。


  「不,你我之间的血债,恰恰少不了他。」艾立威说道。

  在艾立威和夏雪平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开场白的时候,我正琢磨着怎么帮着夏
雪平找一个最佳的射击角度——我很想复制一把徐远那天收拾苏媚珍的那一招,
奈何因为我要比艾立威高一点,我根本没办法用自己的头砸他的头的办法;但若
是用其他肢体,却又有一定距离,不见得打到也不见得打准。

  谁知正在这个时候,艾立威居然一脚冲着我的腿窝踏了一下,而且力道还不
小,于是我半个身子栽了下去,被踢中的那条腿狠狠地半跪在冰冷的大理石砖地
面上,我的膝盖在地上还没支撑稳当,艾立威的那把枪便已经戳中了我的后脑勺


  ——夏雪平的最佳射击角度全都彻底地暴露了出来,如果夏雪平身后的同仁
里面有狙击手,或者换成小贾他们任何一个特警爬到冲锋车车顶上面,都可以对
艾立威进行瞄准;可问题是我依旧在艾立威的枪口之下,而挡在艾立威身前的,
这次换成了夏雪平,并且雨居然越下越大,能见度也越来越低,如果她身后的谁
贸然开枪,会不会误伤到夏雪平,这很难说。

  于是现在能够结果艾立威的,就只有夏雪平一个人了。

  「夏雪平,开枪。」我侧过头斜着眼睛看着夏雪平,对她说道。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我若是让秋岩走了,哈哈,恐怕他还不愿意呢!」
艾立威对夏雪平笑着说道。

  「你放他走。就你我两个,我放了他,可以跟你好好谈谈。」在风雨里,夏
雪平依旧对艾立威说道。

  「夏雪平你别管我!你打死他!」我愤怒且迅速地说道,「十年前你杀了他
哥哥,他待会儿要是杀了我,你也用不着为我伤心!你在把他打死,怎么的你也
赚了!」

  「你闭嘴!」

  夏雪平竟和艾立威同时对我喊道。

  艾立威见夏雪平也对我喊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忍不住搓了搓握着枪的手
,对夏雪平故作不屑地问道:「你想谈什么呢?我可知道你的话术,夏雪平。之
前陈美瑭也是这么跟你站着,你跟她中间隔着的也是你儿子何秋岩,没想到陈美
瑭那个女人的心理防线那么的脆弱,居然就被你说动了,放下了枪。呵呵,雪平
,她老公是死在高澜手里头的,我弟弟可是死在你手里头的,你以为我是陈美瑭
么?」

  「我知道你不是陈美瑭,但我还是想试试让你放下手枪,让你主动戴上手铐
,主动跟我回局里。」夏雪平咬了咬牙,对艾立威说道。

  「哈!谁给你的自信啊夏雪平?你真就是像段亦澄说的那样——你太自信了
,自信到欠揍的程度:你怎么就能觉得我一定会被你说得放下枪呢?」艾立威咬
牙切齿地说道。

  「可你毕竟在我手下,跟了我七年。」夏雪平说完,仍然端着枪瞄准着艾立
威。

  从她这一秒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纠结和心痛。

  在这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夏雪平其实对艾立威是有感情的。

  只是这种感情并不是我一直以来所猜忌的、嫉妒的和用来折磨自己与夏雪平
的我以为的浪漫油腻的男女之情,或者肮脏淫秽、令我作呕并心碎的情欲;而是
人与人相处已久后一种天然的对对方的认同、共存、归属和依赖,亦可称之为友
情,但依旧包含一种上下级的身份悬殊;夏雪平仅仅把艾立威当成自己的下属,
但也确实真的把艾立威当成了她的下属。在夏雪平的心里面,的确从未对艾立威
有过什么爱欲的倾向;可若是说,她从未把艾立威当做朋友、当做自己身边的一
个重要的人看待,我是不信的。这就好比一个人在野外见到了一只幼年鬣狗,然
后决定让这只鬣狗做自己的宠物,在它的成长过程中教它捕猎、教它撕咬、教它
嗅息、教它追飞盘或是网球,教它各种本领,日积月累,在主人眼里这只鬣狗也
成长为一名出色的助手;可是结果某一天,这只鬣狗给那位主人咬了一口还挠了
一爪子,然后那个主人终于发现,这只鬣狗在它还是幼崽的时候、从被领进家门
的那一天起,就是准备吃了自己的。

  面对这样的艾立威,夏雪平心里能不难受么?

  而面对这样的夏雪平,艾立威倒也真能下的去自己的锐爪利齿。

  「那又如何?十年前你杀了我哥哥,十年后我杀了你儿子,我觉得这笔账挺
划算的!」艾立威故作刚毅地对夏雪平反问了一句,可我确实听得出来,在他的
声音里已经开始颤抖了。

  「我认为人是会改变的——我认为你已经不再会是七八年前那个心中只有杀
戮、一心只知道为了自己那个暴戾残忍的哥哥报仇的曹虎了。你应该懂得并且学
会怜悯了。」夏雪平说道,在听起来一成不变的冰冷中,我听到了苦口婆心。

  「呵呵,可是你学会怜悯了吗,雪平?」艾立威说着,又把手枪紧紧地往我
的头上戳了一下,「自从你父亲夏涛死了之后,在这十几年间,死在你手里的人
何其多,你也配跟我提」怜悯「?你当年怎么就没想过」怜悯「一下我哥哥?你
怎么就没想过说服他让他放下手中的枪?」

  夏雪平依旧看着艾立威,没说话,但她握着枪的双手似乎越握越紧。

  「操,当时电视直播我可看了:夏雪平上去与曹龙对峙之前又不是没人劝他
,而且夏雪平开枪之前也跟他说了……」我在艾立威的枪口下,对他咬着后槽牙
咬到我脸上抽出。

  「你闭嘴!」艾立威对我大喝道,还从他嘴里喷出几滴唾沫,喷进了我的后
衣领。

  我分明觉得艾立威的手还在抖,不知是心虚还是被冻得。在这一刻我确实想
起来那个故意被那些受害人、无良媒体、以及诸如陈赖棍这种以所谓维权为渔利
的民间组织所刻意忽视的关键细节:夏雪平在十年前击毙曹龙的时候,的确并不
是一出现就对着曹龙抬手一枪的,而是给他下达了最后的劝诫,可曹龙却仍做出
欲开枪状;而在夏雪平跟曹龙对峙以前,派出所的干警跟当时还是重案一组组长
的沈量才确实用扩音器对着曹龙劝了半天。

  时过境迁,当年可以完整展现出夏雪平和曹龙对峙的整个过程的视频,已经
根本找不到,取而代之的全是经过剪辑的,只播放夏雪平出现、然后抬手击毙曹
龙、接着确认人质身份是个十恶不赦地下赌场老板的短视频;我想就在这一刻,
当我在艾立威枪口下半跪着的时候,网络上还依旧有不少人猫在屏幕前键盘上,
一边大骂着夏雪平八辈子祖宗,一边捏造着夏雪平跟当年那个其实好多人都记不
住名字的黑社会头目之间的桃色谣言;而媒体们,在制造了夏雪平这位全民公敌
之后,可以继续利用她的名字和所谓「劣迹」博人眼球,提高视听率,并同时赚
着赞助商的广告费,以及海外政治团体的献金资助。没人再关注正确与黑白,就
好像死在夏雪平枪下的那些人只剩下令人怜悯的悲苦,而他们的十恶不赦的罪过
,似乎从来没发生过一般,这样的情况倒也持续了十年。

  于是,就连像我这样的夏雪平身边的人,以及原本应该了解一切的艾立威,
都被这个看似越来越清澈的世界蒙蔽了双眼,然后被催眠,接着将真相所混淆,
再遗忘。

  所以艾立威不想让我把话说下去不是因为嫌我烦,而是因为,他害怕清醒。

  「现在这一幕,在你眼里一定很熟悉吧:十多年以来,像这样面对着你的罪
犯不计其数,你从他们的手中也成功地救下了无数的人质——除了段亦澄那个兼
任后妈的老婆;夏雪平,你承不承认这是一场赌博?——每一次都是在用人质的
命、你自己的命和罪犯的命进行的一场豪赌。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在你身边给
你当助手当了七年的我,而被挟持的这个,是你的儿子。夏雪平,你还会选择开
枪么?」艾立威声音颤抖地说道,我无法转过头,但我听得出来即便他脸上没流
泪,在心里也哭了,「夏雪平,现在被你我踩在脚下这个地方,正是我和哥哥十
年前住过的那片简陋的城中村,如果这个世界上有灵魂,我觉得哥哥现在应该回
来了——我当着哥哥的魂魄问你一句:如果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我,而是十年
前我的哥哥,你还会选择开枪么?」

  「会!」夏雪平简明扼要地回答道,眼神里越来越纠结,但是脸上的表情却
更加冷峻了。

  艾立威语塞了。

  在他提了一口气刚准备说话的时候,夏雪平却抢先开了口:「因为你哥哥当
时挟持并且准备杀掉的,是一个恶贯满盈的黑道分子,所以他杀了那个人应该算
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而我在那种情况下击毙了曹龙,于情于理,我都是在助
纣为虐、草菅人命——你是想跟我说这样的话,对吧?」

  「你猜的没错,跟你相处七年,你果然很懂我,」艾立威深呼吸着,又问道
,「既然你都明白我要说什么,你也明白这个道理,那你觉得呢?」

  「看来我真的看错你了,艾立威。我以为聪敏如你,把该明白的东西早就悟
到了……也是,你要是真的明白了,也就不会在这七年间,都一直想着为你哥哥
曹龙那种人复仇这样的蠢事了。」夏雪平失望地看着艾立威。

  「你别污辱我哥!」艾立威咬牙嘶吼着。

  夏雪平没搭他的话茬,继续说道:「你还记得你刚到市局、沈量才把你发配
到我身边那时候,一开始我总让你去第三医院照顾的那个老人么?」

  「那个得了肾功能衰竭的老太太,我当然记得。那个大姨人不错,在她生命
的最后时刻我照顾了她三周,你当时告诉我这是我唯一的任务。」艾立威说道。

  「你可知道,那老太太曾有个儿子?」

  「知道,老太太跟我说过,她儿子是生产瓷砖的工厂老板,」艾立威很无所
谓而淡然地说道,「老太太还有个儿媳和小孙女,差不多在十一年前,我哥哥曹
龙准备杀掉的那个黑帮头子跟他儿子抢生意,派自己的小弟灭了她儿子一家三口
。你跟我提这个干什么?这不正好证明了那人该杀……」

  「这个活本来应该是帮派里一个叫许三儿的接下的,但是最后却是你哥曹龙
去杀的人,是他自己主动请缨上的。」夏雪平说道。

  「你……你胡说!我哥……我哥他怎么可能……他跟我说他从来没有做过任
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那只不过是他跟你说的而已。在许三儿招供之前,我们从没往你哥身上联
系过,但是鉴定课确实在现场发现了曹龙的指纹和与被害人打斗过后留下的血迹
。你哥杀了这一家三口,拿到了十五万块钱报酬。而且那不是你哥第一次作案,
单单就我自己参与过查的案子,在凶案现场发现过你哥指纹和其他痕迹的,还有
三起。」

  艾立威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哼,你就想证明我哥是该杀的,
对吗?」

  「并不是。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哥哥曹龙并不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他自
己就是个祸害,只是你把他想像得高大又高尚罢了——但我想说的,可不只有这
个。」夏雪平说道,「你还记得当时他们那个团伙的人,后来在法庭上,集体被
判处死行么?剩下有几个边缘小弟,也基本是被判处了无期徒刑,这些你知道么
?」

  「我当然知道……只是看着他们那堆渣滓被判刑,实在是没有自己亲自报仇
亲手杀了他们来得更痛快。」

  「对,你能杀了他们。十年前的你确实是先天相貌有缺陷,但是你毕竟有灵
活的手脚和灵光的大脑,还有从那家地下赌场盗出来的黄金,你想杀了谁对于十
年前的你来说轻而易举——当然,除了我以外,十年来你一次都没能杀成。」夏
雪平问道,「但是对于像那个老太太那样的人呢?十一年前,她被确诊肾衰竭之
后,就已经卧床不起了,每天都需要进行无休无止的吃药和透析,她儿子在活着
的时候就要承担巨额的医药费,她儿子全家离世了,只能拿着保险金和警局的资
助勉强维持;你也是照顾过那样的她的人,你告诉我,你要让她如何为自己的儿
子全家复仇?你知道当她得知我解救了当初那个黑老大的时候,那个老太太跟我
说了什么吗?她很感谢我,她说我给了她一次让她儿子得到公平的机会,她说她
要让人记得,那个黑老大的死刑的判决原因里面,有一条就是她儿子全家的血债
!艾立威,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却是在剥夺其他
人得到公平的权利?」  艾立威似乎愣住了,呼吸浑浊,半天也没回夏雪平一句话——在那半秒钟不
到的时间,我其实已经准备好拽过他的手腕、回身踢一脚他的膝盖把他制住,而
半秒钟以后,我听着他呼吸的节奏、咳嗽的声音和握枪那只手上的力道,我知道
他居然又回过了神,于是我只好作罢。

  「你……我……我只知道你枪法可以,竟没想到你还善于诡辩!夏雪平,你
说的那些……你说的那些……」可即便他回过了神,对于夏雪平说的话,他也反
驳得支支吾吾。

  「不得不说,你的网站名字起得倒是真有意境:桴鼓鸣——」桴鼓不鸣董少
平「,艾立威,倒真是谢谢你拿历史上」强项令「的美名来赞誉我。桴鼓一鸣,
必有冤情,是,从周正续,到段亦澄、陈美瑭、刘虹莺,再到你和你哥哥,你们
全是含冤之人,但是你们又有哪一个尝试过去击响那只鼓的?周正续因为老婆被
拐卖跟你合作,他却为什么不选择报警?乡派出所不作为、县警局不作为,还有
市局和省厅!陈美瑭别说当初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忘了申请追查那起交通事故,
若是她改头换面之后跟我提一句,我也会帮着她翻案!刘虹莺父母死于非命、自
己被封小明折磨,她却在遇到你之前连主动反抗都没想过,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
为什么!依照她陷害何劲峰的手段和脑子,我不相信她一切都要靠着你!而确实
跟我有怨仇的段亦澄和你,你们尝试过来市局检举我、起诉我、跟我打官司,想
过用正常的法律手段把我送进监狱吗!」

  「我没尝试过,因为我知道法律也拿你没办法!」

  「如果这些都未曾做过,只是一厢情愿地认为法律帮不了你们,那么你们所
有人,都根本没资格自称」桴鼓鸣「!」

  「可这就是这样的社会、这就是这样的世界、这就是这样的我们!旧社会是
这样,新政府也是这样;两党和解前是这样、两党和解以后还是这样!过去是这
样、现在是这样、将来还会是这样!——夏雪平,我说不过你,可你就是没有私
心的么?你难道就不是为了公报私仇?我倒是要问问你,如果在之后的某一天,
杀你父亲的那个人像我这样今天站在你面前,你难道不是依然会我行我素地对那
个人开枪吗!」

  「没错,我会的。」夏雪平冷冷地看着艾立威,「但在对他开枪之前,我会
尽我全力去搜集证据、谨慎论证、一步一步地按照规矩调查他——如果他不是,
我绝对不会冤枉他;如果他是,我绝对会给他送进监狱;如果他拒绝束手就擒,
那对不起,我一定会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以无关正义的手段去对付无关正义的
事情,我一定会让他死在我的枪下!」

  艾立威大概是舒了口气,微微一笑,对着夏雪平换了一副很轻松的语气说道
:「我懂了……雪平,谢谢你为我解惑了,我以我自己的身份和想法,在你身边
跟你并肩战斗了七年;呵呵,在这七年时间里我想杀你却一直都没成功,如今看
来,这七年总算也不亏了——夏组长,死去的人,请夏雪平警官永远记住,您自
己刚才对我所说的那些话。」

  ——说完,艾立威微笑着,毫无征兆地对我扣动了扳机。

  「艾立威!」夏雪平喊破了嗓音大叫了一声。

  「砰——」

  子弹射出枪口的声音,响彻了整栋大楼……

  一枪响起,我却还活着。

  夏雪平手里的那把QSZ的枪口在冒烟,射出的子弹,很果断地正中艾立威
的眉心;

  而额头的弹孔开始往外不住地冒着献血的艾立威,微笑着看着夏雪平,举起
了自己手里的那把手枪——滑膛盖呈挂机状态、里面的枪管前半边裸露在外,被
探照灯的光芒照射着,闪烁在我和夏雪平、还有众人的眼里。

  ——他的手枪里,除了刚才打在沈量才脚边示威的的那一枪之外,根本没有
一发子弹。

  于是夏雪平疯狂地跑过去,抱着已经躺在地上逐渐闭上眼睛的艾立威的头,
不顾周围人的目光放声呜咽着,大喊着艾立威的名字甚至去亲吻他的额头和脸颊
……

  ——不,这一幕只是我在这一刻,从内心深处的黑暗面投射在我脑海里的一
种自虐式的臆想。

  夏雪平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艾立威扬着手里的那支没有子弹的手枪倒下、闭上
眼睛,她自己便无力地甩掉了端着枪的那只胳膊,就像北风吹断的树干一样,接
着她侧过了身,一言不发,急促而不规律地呼吸着。然后,她默默地转身而去,
走进暴雨里,都忘了去捡起刚才自己丢在一边的那把雨伞,任由冰凉刺骨的雨水
在她的长发和衣服上浸湿。市局和特警队的同事不断地往文化会馆的大门口围过
来,夏雪平则在人丛里踏出了一条小路,接着,她步伐机械地走进了一辆空无一
人的冲锋车,落寞地坐在了座椅上,连车门都忘了关上。

  在这几分钟里,守在艾立威身旁、看着血液从他被子弹贯穿的伤口里渗出一
地嫣红鲜血的,却只有我这个从进了警局就开始跟他事事针锋相对的假想敌,而
平时跟他关系很不错的胡佳期、白浩远、王楚惠,以及其他重案一组大部分的警
员,全都只是默默地在大老远用着复杂的目光观望着已经死去的这具躯体,一时
间谁也不敢率先上前一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一种诙谐或是讽刺;而他的枪里竟
出乎意料地,竟然只有用来鸣枪示威的一颗子弹,在那之后,他完全是在举着一
把废铁与夏雪平对峙着,而他明明在三个多小时之前才杀过人,任谁也不敢往这
方面去想,而我现在才事后诸葛亮般地终于明白,其实他应该是一早就想好了死
、而且要利用我死在夏雪平的手里——他什么都没了,他确实没什么必要再逃走
了,他剩下的未来只有死去,并且他成功了,于是我也不知道,他这么做究竟算
是对活着的人诛心,还是对自己的还愿。

  这场大雨下了很久,一直到第二天的下午才结束。而我心里的大雨,好像在
那天晚上终于放晴了。

  只是我总觉得,乌云还在。

  我跟着局里的其他警员简单地对文化会所进行了一下检查,然后拾起了自己
的那把手枪,接着问周围设卡维安的派出所干警要了一条干净毛巾,走进了夏雪
平坐着的那辆冲锋车。在我帮着她擦着已经被雨水浸湿之后黏成一团的头发的时
候,我才看到她竟还在握着自己的手枪,于是我轻轻地取下了手枪,从滑膛盖里
退出了子弹,然后又帮她把枪别在了她皮带上的枪套里。在我做这一切的同时,
她只是默默地把头别向窗外,右手撑着下巴,而且像往常一样咬啮着自己的食指
,在返回局里的路上一言不发。

  哪知道,在回到局里之后,夏雪平刚一下车,我还没来得及把手里的伞柄攥
稳,她就在市局大院门口晕倒了。我伸手一摸她的额头,居然如烧开了水一般的
滚烫。

  于是,我直接横抱着夏雪平的身体,把她放到了我房间的床上,后面重案一
组和风纪处的同事在关切地跟着,并且还叫来了薛警医。

  「淋雨了吧?唉,拼命三娘啊……」

  检查了一下之后,薛警医迅速地帮着夏雪平输青霉素滴液。

  ——这一输液,就是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夏雪平根本没醒来一次,除了青霉素,只能靠着葡萄糖和生理盐水
补充营养;有了上一次她中枪的经验,在她刚被放在我床上之后,我便立刻让邢
小佳和许彤晨去寝室楼附近的小商店买了吸水护理垫,等所有人都走了,我便把
夏雪平的外衣脱掉、裤子脱下,把护理垫垫在了夏雪平的屁股下面。然而三天加
一起,夏雪平排尿的量,可能也就只有正常规格饮料瓶三个瓶盖那么多,三天内
的体温,都在三十八度五以上。

  好在第三天晚上她终于退了烧,第四天早上,她虽然没睁眼,但也知道了问
我要水喝,紧接着却又睡过去了。我那天跟胡师姐问起来,才知道原来自从美茵
进了警务医院之后,夏雪平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就这样,她又在我的房间里睡了
两天。

  夏雪平病倒了,可是局里的工作却依然马不停蹄,我只好又一次拜托小C,
外加许彤晨和邢小佳两个女孩子在白天帮忙照顾夏雪平。艾立威刚死,第二天一
大早,胡敬鲂便出了三辆车,前呼后拥十二个人来到了市局,而且第一站就直奔
风纪处,点名说要见我。

  「那个艾立威在外面保养男公关的事情,你们风纪处知道么?」在风纪处门
口,胡敬鲂开门见山问的,竟是这么个问题——艾立威人都死了,他最关心的却
是这么个问题。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正襟危坐,全都眼睁睁地盯着胡敬鲂,也说不
准他是不是在那些匿名举报信和合成照片上看出了些许端倪。

  「不知道。」我回答道。

  「真不知道?」胡敬鲂又问了一句。

  「那个……胡副厅座,这种隐私事情,咱们风纪处应该知道么?」

  我都没想到,这么一句话居然给胡敬鲂憋住了。

  我想了想,又追问了一句:「而且,副厅座,艾立威这个人,昨天已经被击
毙了,他这个人现在在咱们局里被重点关注调查的事情,远比他豢养男妓的事情
严重的多;您要不要去了解一下?」

  胡敬鲂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低着头连看都没看我,招呼着自己的一班随从,
下楼直奔重案一组的办公室。

  等他转身下楼我才反应过来,我这两句无心之问,简直是在往他这个做上峰
领导的脸上抽巴掌。可实际上,自从我在丁精武那儿知道他曾意欲对夏雪平做过
什么之后,我确实想抽他几巴掌。

  中午吃过饭,又回寝室去看了一眼夏雪平,给小C和邢小佳送了两笼鸡油灌
汤包和火腿莼菜汤。在我给夏雪平擦了擦脸之后,我回到了办公室。

  结果,我是真的被人抽了巴掌。

  「你还我儿子!你还我儿子!」

  扇我的,是林绍文的妈妈。

  阿姨的手劲确实不小,一巴掌之后,我的牙齿直接把我左腮里面的口腔内壁
嗑破了,咸咸的血液不断地从伤口处往外渗着。她这一巴掌,谁都没反应过来,
所以等她在我脸上抽了第二个嘴巴,周围的人才一齐拥上,把林绍文的母亲拉开


  「我儿子才多大?你就让他死了!他本来安安稳稳在你们警官学院上完学毕
业了,是要回家继承咱家的公司的!结果你们偏偏把他招募过来!不是说好了只
是查查资料、到各处酒店宾馆走一走看一看的吗?怎么就挨了子弹啦!就你这样
的还是个什么处长?你赔我儿子的命!」

  我确实不太擅长处理灾祸和危机之类的事情,而林绍文这样的事情,又确实
是我到目前为止生命中的头一遭,因此,在林妈妈一直在办公室里闹得翻天覆地
的时候,我全程都没有说话——实际上,在那我对林绍文的死的确怀有歉意,但
是面对他的母亲,我实在是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又从何说起。

  我记不得最后,林妈妈是怎么离开的,但她那句「就你这样的还是个什么处
长」,却比我脸上的两只巴掌印,还要让我觉得疼痛不已。

  或许,我真的不适合做这个处长。

  在第二天早上,在许彤晨和庄宁的组织下,风纪处在礼堂为林绍文举办了一
场简单的追悼会,一场没有遗体告别的追悼会——林绍文的妈妈在闹完一通回家
之后,便立刻病倒了;林爸爸虽然比林妈妈要冷静一些,但是也说什么不想让自
己的儿子再继续在市局留着,甚至也不愿意出席那天的追悼会,只有林绍文的姐
姐象征性地在追悼会开始之前露了个面。于是这个对风纪处二十几人来来说庄严
肃穆的追悼会,一下子成了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的独角戏。

  站在林绍文穿着警服的黑白照前,我沉默了二十多分钟,最后只好对他敬了
个礼,接着,我一个人站在礼堂门口,独自抽了两个小时的烟。

  中午我吃不下饭,在给小C、邢小佳和前来看望夏雪平的白铁心买了三份「
敦盛」居酒屋做的蒲烧鳗鱼饭之后,我一个人沿着警局门前的那条路走着,完全
没有一点胃口,只是路过了一家小卖店之后,买了一瓶瓶装的粤式凉茶。

  沿着那条路我走出了好远,看了一时间之后又折返回来。我想反思一下自己
一直以来的过错,但是细数我经历过的所有事情,我发现似乎所有我想做的事情
还都做成了;但是把这些事情在仔仔细细于心中重播一遍,我发现,大多数的被
做成的事情其实都不说我做的,而我做的那些,除了在闯祸以外,只是拿起石头
砸自己的脚。于是我越想越郁闷,越郁闷越想不通。从那天起,我就把办公室和
保险箱的钥匙都交给了李晓妍,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是风纪处的处长。

  我满腹忧郁地回到了办公楼,一进大门,但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西装、黑色衬
衫、带着墨镜、耳边还打了耳钉的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大厅里。

  「您找哪……」我话还没说完,那人便转过了身、摘了墨镜,对我鞠了一躬
。这男人正是那天在「星闪亮」酒吧包房里,跟艾立威灵肉缠绵的那个男公关Y
uki。

  「您好,这位警官,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长井雪集。」Yuki对我说道,
又对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你是谁,我叫何秋岩,风纪处代理处长。」我严肃地看着他说道。

  Yuki在听到我的名字的时候,脸色就不对了,看起来艾立威应该在之前
跟他说过我的事情;而当他听到我是风纪处负责人的时候,脸色难堪得很,并且
也收回了自己手。不过倒也是有趣,艾立威没和他透露自己的身份,他对「星闪
亮」里的人捏造自己是某建筑公司的建筑设计师,却依旧在他人面前提到过我是
谁,并似乎没说过我什么好话——呵呵,那看来艾立威厌恶我,也真是到了骨子
里。

  「有幸见到您。」他想了想,对我鞠了个三十度的躬,违着自己的本心对我
礼貌地说道。我看着他这幅样子,于是只好说道:「对不住了,长井先生。之前
我下属对你做的事情,我都已经了解清楚了,并且很严厉地批评了他们。在此,
我向你郑重道歉。」话是这么说,但我只是直挺挺地站着,并没用身体或者肢体
进行什么表示。他听我这么说,倒是眼睛睁大,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开口说了
句:「いいえ…」接着又马上改了口,「哦……我是说,没关系的,您不用这样
……遇见这样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

  「你是日本人?」在听到了那句习惯性的日文之后,我不禁对Yuki问道


  他点了点头,又补充道:「我算得上是归化民第四代,太爷爷太奶奶都是闽
田人。我现在这里是持绿卡的。」怪不得,刚才他说自己名字的时候,我就在想
我之前怎么没听说过「长井」这个复姓,原来不是复姓,而是是日本苗字。

  「那既然你是外籍,就算是绿卡持有者,我也得奉劝你一句:别再做你现在
的工作了,而且」星闪亮「已经被暂时关门查处了,你也别再回去了。依照法律
,你这样是要在被刑事拘留之后,被遣返日本的;我们国家自从新政府建立之后
,绿卡就一直很难拿,即便到现在两党和解以后也是如此,你知道的吧?」

  「我当然懂。」

  「你今天是来做什么的?重案一组还是咱们的人想对你问话?」

  「不是的。何警官……我想为艾立威先生和刘虹莺女士收尸入殓。」长井雪
集说道。

  我看着眼前这个把自己可以说打扮的「花枝招展」的男公关,心里一股复杂
的情绪涌遍全身。一方面我很感慨,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可艾立威生命中遇
到了两个「婊子」,一个在他活着的时候为了他而死,一个在他死了之后准备帮
他料理后事,能遇到这样的两个「婊子」,确实真是老天爷对艾立威仍怀有一丝
怜悯和眷顾;可另一方面,我却心生无比的愤怒,从我来到市局之前,这天杀的
艾立威就在不断算计着夏雪平,在我来了之后,他表面上看着谨慎持重、实则对
夏雪平更是变本加厉,而且我自己几次都毁在他手里,就他这种人死了,也配有
人帮他收尸入殓么?

  但是看着面前目光游离胆怯、言语诚恳的长井雪集,我又不得不深吸了几口
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沉默了片刻之后,才有些不甘情愿地对他说道:「你跟我
来吧,我先带你去鉴定课问问情况,然后去看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昨天他们
把艾立威的尸体抬到了实验室里采集更详细的生理信息,毕竟他身上还背着在咱
们省警察厅和J县的几桩疑案——只是你不能接触尸体,不能让你身上的生理数
据沾到他身上,懂么?」

  「我懂,警官。」

  「接着我再带你到局长办公室里问问情况。我知道你跟他之间的事情,想必
你也应该知道我跟他的关系,所以我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按照我们警察系统的规
矩,嫌疑犯被击毙后,一般情况下,我们局对犯人尸体拥有至少24到72小时
的调查权,这个时间限度可以无限制往上追加,所以即便你今天来了,也并不见
得能把他带走;而且,就算你被允许对他料理后事了,也需要由一名刑警、两名
鉴定课的法医和三到五名所属我局的制服警员进行监督,有必要时会进行搜查—
—这一切都是受到国家和地方法律法规保护的行为和权力,如果我们警察的行为
引起你的任何不适或怀疑,你可以到省厅、检察院或者安全保卫局进行投诉提告
,你清楚么?」我把所有的相关细则都告知了长井雪集,我这么做也算得上讲究
得有里有面了。

  「我明白,我都明白何警官。您怎么安排,我都听从。」

  「嗯,那是最好,跟我上楼吧。」

  说着,我便带着长井雪集前往了二楼鉴定课的实验室。我按了实验室的门铃
,跟正在值班的丘康健说明了情况,丘康健三思之后,最终只允许我和长井站在
实验室里靠外一层的门廊,隔着实验室的玻璃看一眼里面正在被进行搜集体征信
息的艾立威的遗体。

  我跟长井换上了衣服、戴上了卫生帽、口罩、橡胶手套和消毒鞋套,简单地
做了无菌化处理,终于来到了我之前都不曾来过的、长井祈盼已久的玻璃窗前。
一面玻璃之隔,艾立威的尸身被摆放在实验操作台上。听丘康健说,昨晚的雨实
在太大,后来气温也一度下降至零下二摄氏度,这样的气候变化,让艾立威的尸
体显现出灰白的颜色;最多再过三天,就必须要火化,否则尸体会迅速腐烂、滋
生细菌,现做冷冻都来不及。

  在玻璃窗前站了仅仅五秒,长井雪集便忍受不住自己内心的痛苦,捂着头蹲
下嚎啕大哭,接着自己一个人跑出了实验室——我能清楚他其实很盼望见艾立威
最后一眼,但是真正见到了,却又无法接受现实。

  「我有点后悔让他进来了。」丘康健端着倒了半杯牛奶的烧杯,走到我的身
边,看着长井雪集从我和他的目光里消失时,不由得说道。

  「怎么了呢?」

  「主要是我自己的原因。我平时就看不得别人掉眼泪,女孩子掉眼泪我都受
不了,男人掉眼泪,给人感觉更肉麻,更麻烦。」

  我长吁口气,看着这位在重案一组里努力伪装自己,让自己当了六七年刑警
、在同事中颇有个人魅力和威望的艾立威,在这一刻,正任由鉴定课的鉴识官们
摆弄:鉴识官们小心翼翼地从他的口腔内壁上刮下皮肤薄膜、从牙龈上取下一颗
臼齿、从下巴和鼻子周围用注射器吸走部分填充物、从额头、腋窝、胸口、会阴
取走毛发样本,然后与数据库里原本记录的曹虎的数据进行着比照——尽管鉴识
官们的动作专业得很,但是对我这样一个被牙医用电钻钻牙洞都觉得是一种耻辱
的人来说,在死后被人用这种方式对待尸体,简直是一种对死后剩余人格的践踏
,我甚至没有语言能力来去形容我此刻所看到的这一幕给我的直观的心理不适。

  「他是该死的。」丘康健指着艾立威,对我感慨地说道,「一个人无论是活
着还是死了,都让人不得安宁,对于他来说,还是死了好。对他自己、对别人来
说,都是一种解脱。」

  我微微点了点头,但对于艾立威的死,我不想做过多评述:「丘叔,您先忙
,我出去看一下这个长井雪集的情况,待会儿还得带他去局长办公室找徐远。」

  「你等一下,秋岩!」丘康健在我背后叫住了我,他想了想,盯着自己手里
的那杯牛奶,接着又对我摆了摆手,「算了,今天你时间太紧……改天吧,改天
我想跟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我随口一问。

  「关于你跟雪平的事。」

  我听了这话,还是不免一愣,但紧接着又突然想起我在大白鹤的电脑上看到
了丘康健拿走了夏雪平的那条蕾丝内裤帮她做了DNA精斑鉴定,于是我坦荡地
对他点了点头,应答了一声:「好。」

  「嗯,那你先去忙吧,这几天好好照顾她。」丘康健皱着眉头,真诚地望着
我,就像自己对我有什么莫大的期许一样。

  ——他该不会是之前真的一直在暗恋夏雪平吧?不是说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
友谊么?他居然能在夏雪平身边待了二十年还保持单身?

  我这样想着,但马上我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去想象这样的捕风捉影的事
情。

  我带着长井雪集进了徐远的办公室,一进门,正看到徐远的办公桌上摆着两
盏白瓷茶杯,茶杯里的水冒着热气,依旧有干茶叶漂浮在水面上,想必这茶水是
刚沏泡的。徐远坐在老板椅上,沈量才侧着身子坐在徐远面前的沙发上,二人都
低着头沉默不语,事实上在我敲门进屋之前,我仔细听了一下,根本没听到办公
室里的动静,可他俩的表情,全都像是刚吵了一架一样。

  我帮着对二人介绍着长井的身份,并说明了他的请求,而且把刚刚从丘康健
那里了解的情况也跟二人说明了。长井伤心的一句话也没办法主动说出口,只是
在一边默默地掉着眼泪。

  在听我说完这一切之后,徐远和沈量才分别又对长井与艾立威之间的事情进
行了象征性的审问:长井坦白了自己是因为与家人不睦脱离了关系,之后在歌舞
伎町做男公关时得罪了极道组织份子,于是只能外逃,辗转从釜山来到了F市,
但他最初并没有合法身份,他在这里的永久居住权,都是靠艾立威帮忙拿到的—
—在此之前,他没见过对自己这么好的人,所以长井雪集对艾立威才如此死心塌
地。

  ——听完这些,我倒是更同情刘虹莺了。艾立威对刘虹莺确实很好,对刘虹
莺有再造之恩,可这一切,都是以刘虹莺在此后必须献祭自己的性命为前提的;
而长井雪集,他需要支付的只有自己的肛门、阳具、精液和体力,然后艾立威就
帮他弄到了一张绿卡,还总没有其他额外条件地拿钱给他花。

  好在长井雪集是有良心的,他专门在自己手机备忘录里,记录了每一个光顾
他的客人给了他多少钱——其中确实是艾立威给了他最多。徐远同意三天之后,
按照规矩派人监督,并由局里联系殡仪馆和入殓师,帮着艾立威和刘虹莺做了入
殓火化。长井雪集主动将艾立威和刘虹莺的骨灰混在了一起,然后装满了两只骨
灰盒,然后拿出与艾立威给过自己同等数目的钱,在墓园代理商那里为那二人购
置了一块风水位,在墓碑上,长井执意要让墓园方面镌刻上:万古长青——夫,
艾立威;妻,刘虹莺。

  「抱歉了,Yuki,」万古长青「四个字,他真配不上,而且」艾立威「
三个字,也不是他的本名。」我想了想,对长井说道,「改刻」永世长存「吧。


  「嗯,夫妻永世长存,确实这个更好一些。」长井雪集点了点头,又含泪会
心一笑,「名字还是些艾立威吧,他叫做以前那名字的时候,过得实在太苦了。
我不想哥哥他在另一个世界,还要背着那份痛苦。」

  半个月之后,墓园的工作人员把电话打到了风纪处,通知说艾立威和刘虹莺
的墓碑已经刻好,但是联系不上家属,不知道该不该下葬。当时的电话是伍育明
接的,他擅自做了主,同意让墓园方面自行安排,接着又紧急告知了徐远。可其
实在那个时候,已经没人能联系上长井雪集,他似乎离开了F市,开始了新的生
活。

  而在长井雪集来局里的那天,等长井离开之后,我却又被徐远和沈量才留在
了办公室里。

  「明天上午10点在省厅有一个媒体招待会,我准备让你、量才和我,我们
仨出席。」徐远对我说道。

  「什么媒体招待会?」在这一刻,我的嗅觉突然变得灵敏异常,「该不会是
」桴鼓鸣「一案的说明吧?」

  「没错。明天全省的五十多家媒体、外省的七十多家网络和电视媒体记者都
会到场。你今年二十一岁,在这么多人面前露脸,也真是有福。」沈量才说道。
这种势利的话确实像他该说的,但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严肃甚至有些痛苦,
这让我觉得他貌似是在讽刺我。

  「不是……那我参加这个媒体招待会,我应该说什么啊?」

  徐远看着我,又看了看沈量才,对他使了个眼神。接着沈量才拿出自己的手
机,给我发了一个PDF文件:一打开文件之后,一股火便从我心中窜上了天灵
盖。

  「招待会由我主持,量才负责代表省厅和局里发言,你就按照着念就可以了
。」徐远补充道。

  「我去他妈……这……」我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咬了咬牙,「这跟之前
周正续自杀死在局里的时候,省厅的处罚判定可真是如出一辙!就不能等夏雪平
醒了之后再开这个媒体招待会么?」

  「你嚷什么嚷!你以为我不想啊!」徐远瞪着我,对我呵斥道,接着他又长
叹了一口气,「昨天胡副厅长从咱们局里回去之后,就把所有事情都定下了,这
事情连聂厅长都说不知道,但依然全权交给胡副厅长来处理。明天全国的媒体都
来了,你让人家媒体界怎么等啊?」

  「这个稿子,也是胡副局长的秘书团队今天在我办公室现写出来的,上面还
放了胡敬鲂本人的印章。」沈量才说道,「能指定你本人,让你读这个发言稿,
你小子就知足吧!」

  「这不是睁眼说瞎话么?如果有媒体拍到了前天晚上的……」

  「没人拍得到!前天晚上我们提前封了路,你和夏雪平跟艾立威对峙的时候
,就只有我们自己人在,就是为了杜绝有媒体的介入!」沈量才说道。

  我一激动,索性也不客气了:「我说句不该说的,沈副局长,依照您平时跟
夏雪平的关系,您这么主张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可是徐局长,你居然……」

  「话说完了么?就你有心气儿?」徐远瞪着我,玩着手里的打火机,不愠不
火地对我说道,「你真以为在这个体制内,在这个社会上,一个人是怎么想的就
一定可以怎么做?行了,我也不想再听你啰嗦,明天你不愿意去,我就让量才派
保卫处的干事把你绑去!」

  「可是……」

  「出去吧。今天也够你累的了,你回寝室好好休息吧,我和量才还有要事商
量。风纪处那边如果有事的话,我让李晓妍去办。」

  说完,徐远和沈量才就把我赶出了办公室,让我下了班。

  我打发走了小C和许彤晨,一个人面对着昏睡不醒的夏雪平,我近乎一夜没
睡,手机上一直开着那份PDF文件的界面。

  这份发言稿上的内容是这样的:上面以我自己的口吻简单叙述了我通过警局
同事的技术支持与配合,找到了艾立威藏身在「在野党活动举办地-兰山文化会
所」——发言稿的后文中还多次强调了「在野党活动举办地」、「在野党党庆宴
会厅楼上」这样的词组,并没有说明艾立威早在那里设置了信号屏蔽仪器,也并
没有提到那里是一个宗教图书藏书阅览室,但这些对我来说只是换一种描述事实
的方式,我无所谓;最让我忿忿不平的,却是后面的说法:在我找到了艾立威的
藏身之处后,我与艾立威在「在野党党庆活动楼上」戳破了他所有的阴谋和秘密
,又在那里,我与艾立威发生了打斗和激烈枪战,并在艾立威意欲夺路而逃的时
候,成功将其射杀。

  ——没错,在胡敬鲂亲批的发言稿里,击杀艾立威的那个人成了我,我成了
007、成了红剑阁主段亦菲笔下的「神捕圣手」李玄衣,但是通篇稿件里,连
夏雪平的名字提都没提。

  看着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夏雪平的身上,我默默地流出了眼泪。我以为我在市
局着两个月以来,一直靠的是自己的能力;今天我终于醒了,我其实一直是在捡
漏而已。我靠着捡漏,打断了周正续用来逃走的绳索、吸引了段亦澄的目光然后
让夏雪平将其击毙、稀里糊涂地成了「风纪股三犬」的领导又让自己和他们摇身
一变成了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风纪处……或许我真的是傻人有傻福。

  可这一次,却要我剥夺夏雪平的功劳,为自己脸上贴金,我做不到。她是我
的爱人,我的女神,我的上司,还是我的妈妈,所以我做不到;就算不因为这些
,假设夏雪平跟我之间没有以上的那些关系,却仍要我扭曲现实,然后去抹杀一
个被世人误会已久的女人的功劳,我更加做不到。

  但我现在看到的这份发言稿,却是不折不扣的长官意志。

  「就你这样的还是个什么处长?」——林绍文妈妈的那句话,又在我的耳边
响起;但说到底,我的初心,只是想要在夏雪平身边做一个永远被她骂一句「你
是白痴么」的普通刑警。

  天亮以后,保卫处果然派了十个人来敲我的门,我其实早就换好了警服,但
我依然死硬撑到了小C和大白鹤到了我寝室之后才戴上了大檐帽,跟着他们离开
了房间上了车。待我踏着齐步、站着正姿、敬标准礼出现在媒体招待会的现场时
,百十台相机的闪光灯差一点就把我的双眼晃成了另一个丁精武,而在相机前面
的第一排,聂仕明与胡敬鲂,以及省厅的其他大佬,全在那里坐着,用着赞赏的
目光注视着我,我在所有人的眼里,俨然成为了警界新星。

  徐远先做了对媒体欢迎发言,接着沈量才按照事先打印出来的发言稿,读了
三十多分钟的省厅和市局对「桴鼓鸣连环杀人案」的案件总结。

  接着又轮到我。轮到我的时候,省厅的上峰,我身旁的徐远和沈量才见我对
着话筒足足沉默了四十秒还没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或者稿件,脸上都紧张得很;直
至我硬着头皮、昧着良心一字不差地把胡敬鲂让沈量才发给我的稿子很自然地背
了下来,他们才全都松了口气,并且,台下还有人带头鼓起了掌。

  「干得漂亮!」

  「好样的何警官!」

  「年轻有为啊,21岁才……」

  「从新政府建立,就没遇到过这样优秀的!真厉害!」

  「全国要是多几个像何警官这样优秀的警察,那这个国家才真的有希望了!


  那些举着话筒、录音笔和摄像机照相机的记者们,用赞许和羡慕的目光看着
我,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道。

  ——「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唯独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这个声音来自我自己的心里。

  「且等一下,各位。」我握着话筒,平静地说道。

  「何警官,请问您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何警官,你还有什么更具体的细节要补充吗?」

  「何警官,作为一个新人警察,您当时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样的?您紧张吗?


  ……

  「各位……」我不加犹豫地说道,「对不起,各位,刚才我说了谎——我为
了我自己的一些个人原因说了谎:实际上,击毙嫌犯艾立威的不是我,而是被民
间、网络和各个自媒体形容为」冷血孤狼「的夏雪平警官。」

  一语既出,四座哗然。

  「对,你们没听错,击毙嫌犯艾立威的,是重案一组的组长夏雪平警官;我
当时确实在场,但是在前往兰山文化馆之后不久,我便因为我的疏忽,被嫌犯艾
立威所劫持。是夏雪平警官在与艾立威对峙斡旋之后,找到机会将其击毙,就地
正法——我对我刚才的谎言,向在场的媒体及大众道歉,并且在此呼吁:所有人
都应该为夏雪平警官正名,她才是你们的英雄!」我咬着牙,看着眼前不断闪烁
的镁光说道。

  在我身旁的徐远低下了头,松了口气;

  我正对着的胡敬鲂愤怒地站起了身,将自己的警帽夹在腋下,转身而去;他
旁边坐着的那些省厅大佬一个个面红耳赤,充满怨念地看着我;唯独另一边的厅
长聂仕明,低着头,却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你就非要捅这个篓子,是吧?」沈量才直挺挺地坐着,对我低语道。

  「没错。」

  「你小子有种,我真没看错人。」却没想到,沈量才接着竟会这样说。

  可是,事情并没这么结束:

  「何秋岩警官,那作为被劫持的人质,您对女恶警夏雪平打死艾立威一事怎
么看?」在一片安静中,一个女记者率先问道。

  「不好意思,」女恶警「?」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我刚刚已经说了,
夏雪平需要被你们正名,她才是你们的英雄。她那样做是为了……」

  还没等我说完,另一边有一个戴着眼镜的男记者直接打断了我的话:「不好
意思,何警官,据刚刚沈量才副局长的汇报称,艾立威系七年前被夏雪平击毙的
罪犯曹龙的孪生弟弟曹虎,对吧?七年间夏雪平竟击杀了曹氏兄弟二人,这是巧
合,还是其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请问何警官,您能给我们透露一下么?」

  「不好意思,曹龙曹虎兄弟都是凶杀案以及其他案件的杀人犯,破案是身为
刑警的职责所在——您指的阴谋是什么?」我有些愤怒地反驳道。

  紧接着,在角落里一个我看不到身影的女记者对我问道:「据说艾立威其人
有同性恋情节,请问何警官,就您所知道的,夏雪平个人是否对LGBT群体有
什么歧视、偏见或者负面看法?」

  徐远听了那人的问题,马上开了口:「不好意思,请媒体朋友对案件相关问
题进行提……」

  可连徐远都没把话说完,第一个对我提问的那个女记者再次发难:「请问何
秋岩警官:您刚刚说自己之前的发言是谎言,那么请问你之后所声称的」夏雪平
才是击毙艾立威的刽子手「……」

  「对不起,这位女士,我没说夏雪平是」刽子手「!」我大声对那女记者澄
清道。

  可她并未理会我,仍旧自说自话般地对我问道:「……尔后,您又说了不少
为夏雪平」正名「的话,请问这些话是不是夏雪平本人要求您说的?您是不是受
到了夏雪平的威胁?请问夏雪平平时在警局内部的行为作风是否过霸道、飞扬跋
扈?是否经常藐视上司、欺凌下属?」

  「你这是在血口喷……」

  说巧不巧,我还没把「人」字说出口,我面前的话筒,以及徐远和沈量才面
前的话筒指示灯,竟一下子都灭了……

  而面前的这些自我标榜态度公正客观的媒体工作者,却依旧不管不顾也不知
疲惫地,问着各式各样主观抹黑夏雪平的问题。

  在这个故事里,明明是同样的时间地点、同样的子弹打在同一个人身上,几
分钟之前,按照官方文书,射杀艾立威的是我,我在他们眼里嘴里心里,都是所
谓的杰出青年警员;几分钟之后,射杀艾立威的被我澄清是夏雪平,可在他们的
字里行间,夏雪平却依旧是凶神恶煞的形象。

  我茫然无力地,看着面前这些一张张丑陋且饥渴的面孔。

  混乱维持了八分钟左右,最后在聂仕明的命令下,省厅得制服警察和保卫部
便衣护送着徐远、沈量才和我离开了会场。在车上,我们三人一句话也没说。

  我打开了微博和推特,「#女恶警夏雪平再添血债#」的话题,分别上了两
家社交平台的热搜第一,所有言论一边倒地咒骂着夏雪平,甚至言论要比之前陈
赖棍运营的几个「起义军」组织管理的论坛上的言论更不堪入目;偶有几个提到
我名字的,竟然没有抨击我的撒谎行为,反倒是一个劲地怀疑我是不是受到了夏
雪平的胁迫才突然改了口。

  我愤怒地删光了手机里,除了平时需要使用与他人发信息交流之外的所有S
NS应用。我总觉得我这么做是一叶障目,但这个世界上故意遮住自己双眼的,
又何止我一个。

  今天的阳光特别充足,坐在这两玻璃贴着防紫外线薄膜的车里,我都觉得周
围的一切甚是刺眼。只是我总觉得,乌云还在。

  我回到了办公室,看着许彤晨庄宁等一帮实习学警围在一张桌子上,好奇地
摆弄着什么东西。

  「干什么呢?」

  「哟,处长。」庄宁把那只四四方方的塑料盒状物递给了我,「这是什么玩
意啊?」

  「复读机,没见过么?」

  所有人都摇了摇头。

  那是一台样式老旧的复读机。以前外婆家还有三台,都是舅舅夏雪原和夏雪
平上小学时候用来学英语用的,只是舅舅普遍用那东西来听笑话节目广播、并拿
去录各种搞怪的录音,而夏雪平则只拿那玩意听流行歌曲,其中一台还早早地被
舅舅玩坏了。

  没想到曾经家喻户晓的这样一个物件,庄宁和许彤晨这几个比我小不了几岁
的年轻人,居然都不认识。

  「这哪来的?」我问道。

  「修大哥今天带人协助重案一组去查艾立威的家,后来说这玩意与案件无关
,修大哥觉得这已经算是稀罕物件了,于是就自己拿回来玩了。」邢小佳对我说
道。

  庄宁接着问着:「这怎么玩的啊?处长,你会鼓捣这东西么?」

  我看了一眼电池槽,里面的四节五号电池都在,于是我点了点头:「会。」
我摁下了磁带卡,发现里面还有一盒被用铅笔画了颗心的无标题磁带在里面,接
着,我合上了磁带槽,按下了播放键。

  里面录着一首歌曲,听起来,是刘虹莺自己找的配乐自己唱的。

  周围的这几个人,瞬间入了迷。

  我这才知道,刘虹莺唱歌,竟如此动听:

  「咳咳……把这首歌,献给我最亲爱的,希望我以后每天都可以陪着他;希
望他以后,每天都可以开心、幸福:

  ……蝴蝶儿飞去/心亦不在/

  凄清长夜谁来/拭泪满腮/

  是贪点儿依赖/贪一点儿爱/

  旧缘该了难了/换满心哀……」